洛阳西门内的一间邸店宅院里,七八个人席地而坐,上首处陈顼抚须垂眸,心情却是十分复杂。
先秦之时,丞相李斯奉秦皇之命,以蓝田玉镌刻成皇帝玉玺,此玺方圆四寸,上纽交五龙,正面刻有李斯所书“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篆字,以为皇帝之信物。
秦亡以后,历代帝王皆以得此玺为符应,将其奉若奇珍,视为国之重器,凡登大位而无此玺者,则被讥为“白板皇帝”,为世人所轻。
得玉玺者则象征其“受命于天”,失之则表示其“气数已尽”。
陈顼既想复国,却又不想将玉玺献给宇文邕,所以在释慧思提出献玺之后,陈顼的内心便开始纠结起来。
半晌之后,他才低声问道:“思禅师,我可以子为质,但玉玺……可否不献与周皇?”
释慧思含笑轻轻摇了摇头。
若他还是陈国皇帝,遣子为质便是最大的诚意,但现在他只是个失国皇帝,流亡在外、居无定所,只舍弃一两个儿子便想换来周国的支持,这明显有些不切实际。
“传国玉玺周、齐、陈三国皆有,宇文皇帝并不看重陛下手上这方,他想看的,只是陛下的心意而已。”
正如释慧思所说,周、齐、陈三国各有一方传国玉玺,而且都声称自己的才是真的。
周国之玺,是北魏太武帝灭佛时,拆除邺城一座寺院时从佛像中所得,后来由孝武帝带到关中。
齐国之玺,是刘裕灭后秦时所得,后来侯景之乱,被侯景的部将献给了高洋。
陈国之玺,据传乃石闵亡国之前派人到东晋求援时带来的传国之玺。
侯景之乱时,南朝拥有的两方玉玺(其中一方为南朝宋开国皇帝刘裕灭后秦时所得)都不知所踪。
陈霸先篡位后,有一僧人献上这方玉玺,声称是侯景的儿子将其丢入井中后由僧人挖出。
真说起来,三国玉玺十有八九都是伪造,而其中又以陈霸先所得——也就是陈顼现在手上这一方,最令人诟病。
并不是其来路让人生疑,而是这方玉玺上雕刻的是“皇帝寿昌”,而不是“既寿永昌”。
这么一方明显的作假玉玺,宇文邕当然不在乎能不能得到,正如释慧思所说,他在乎的是陈顼献出玉玺的举动。
见陈顼仍然犹豫不决,以前锦衣玉食、如今跟着陈顼吃尽了苦头的众大臣纷纷出言劝说。
中书通事舍人蔡景历小心翼翼地道:“陛下,臣以为思禅师之言甚是有理,如今家国既破,我等走投无路,留着这方玉玺也是无用。”
“倒不如将其献给周主,即便不能换得江陵,最起码也能换来个落脚之地,渡过眼前这个难关。”
尚书右仆射陆缮此刻也没了刚逃出建康时的硬气,他拱了拱手,向陈顼道:
“陛下,为今之计,以玉玺换江陵确实是最好的选择,日后若复国功成,再重新制一方也不影响使用……”
众人正苦口婆心地劝说,突然,外出打探消息的右卫将军陈容从房外大步走了进来。
见他不得通传便擅自闯入,陈顼心里微微有些不悦。
但他也知道今时不比往昔,如果还像在建康当皇帝时那样动辄喝斥,恐怕用不了多久,他就要成为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
陈容却没有注意到陈顼的脸色,他走近两步,便躬身禀道:
“陛下,臣方才听人传言,前些时日,齐国左丞相、咸阳王斛律光以及骠骑大将军、幽州都督斛律羡兄弟二人皆被齐皇杀害,如今齐国上下群情汹涌。”
“以臣之见,这洛阳怕是也留不得了!”
众人闻言,无不大惊失色。
这闻名天下的北齐名将,就这么轻飘飘地被高纬给杀了?
没了斛律光,齐国又有何人能够领军抵抗周军的铁蹄?
没了斛律羡,又有谁来抵御突厥入侵?
片刻之后,释慧思才“哎……”地长叹了一声。
他虽出家为僧,但齐国始终是他的故国,眼见得故国亡国之祸不远,也不由得心生惆怅。
陈顼君臣则是一脸震惊。
他们在邺城盘桓的时日不短,对齐国国内的情况也是知之甚详。
因箭术绝伦而被称为“落雕都督”的斛律光,率领齐军与周军作战二十余年,经历大小战役不下数百,落败的次数寥寥无几。
河清三年(564年)的洛阳之战,周国大司马尉迟迥、王雄等将领率十万大军围攻洛阳,斛律光率五万骑兵救援。
他乘周军久攻洛阳不下疲惫之时,集中兵力突击周军中军大营,并亲手射杀了王雄,大败周军,此战只得尉迟迥只身逃脱,就连其随从也没能逃得性命。
天统五年(569年),周国再次大举进攻北齐,十万大军围困宜阳,斛律光奉诏往救,示敌以弱,将周军引入伏击圈,一战之下,几乎全歼来犯周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