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鲁之地,七国故都,谢子安行走在漫无边际的海岸线上,呼吸着湿润的海风,仿佛将水汽一并带入脏腑,心愈发觉得沉重。 递上拜帖迄今已余数日,始终不见回应,他已经有些等不下去了。 “客官回来了。”才进客栈,头家就迎了上来,告诉他隐楼来人了,天一亮就带他上岛。 谢子安喜出望外,当即赏了块银子,又叫了些吃食和热水,打算好好整理一番。 就在此时—— 半空中突然升起一盏盏白色大海灯,摇摇曳曳,密密麻麻的直往天际。 客栈头家见状,赶忙叫来人换下店门口挂着的红灯笼,改用白皮灯笼,又吩咐小二,撤了所有见荤腥的菜色,清一色换上素斋。 谢子安看得奇怪,忍不住去问。 “请问头家,这是何缘故?” “这样的,我们这儿,仙游都是供大白天灯的,方才升灯的地方就是隐楼了。里头的瞳姑娘打去年初就病了,拖拖拉拉总不见好,看眼下光景,怕是没能挨过去。”掌柜不甚唏嘘。 “唉……真是红颜薄命。” 谢子安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大夫竟然也能有一呼百应的凝聚力。天灯台前,人来了一批又一批,远远看不到尽头。 “请问公子,可是碧水山庄齐庄主?”一个穿着素净的少年提灯走来。 “不才正是,请问阁下是?” “我乃引路师,奉院主之命引公子上岛。” “多谢。”谢子安有些紧张,回客栈拿好东西跟了上去。 “晚辈莲城碧水山庄谢子安,拜见院主。”谢子安愣了愣,没想到传说中的隐楼院主竟然是女子。 “原来你就是传说中谢清淮的徒弟。”说话的女子不过十五六岁模样,一身重孝,看上去与逝者关系匪浅。 “跟我来吧,带你去见镜师父,等见了人,再称呼大院主不迟。” “镜师父,人到了。” “请寻师父。”眼前人眉目清朗,宽袍阔裾,左擎祈天法杖,右执照命灯,一双眼无悲无喜。 “晚辈莲城碧水山庄谢子安,拜见隐楼大院主。” 拱手行礼,谢子安怦怦直跳的心倏然就平静了下来。所谓兵临城下,处之泰然,大抵便是如此了。 “当年师祖门下三人同修,如今只剩寻师父一人,你所请必须要到他之首肯。” 镜略作解释。不多时,便见一位长者手持桂杖踏路而来,向镜遥遥一拜。 “林寻拜见大院主。” 镜略一颔首,便道,“寻师父请起,这位是清师父的弟子,专程送清师父回来。” “晚辈莲城碧水山庄谢子安,拜见林前辈。” “既然离开,何必回来。既要回来,何必离开。” “当初,适逢院主换届,谢清淮携继承人强行离去,师父盛怒之下急火攻心,根基尽毁,整座隐楼也因此一度蒙尘。” 往事不堪回首,一幕幕灰白的记忆如白骥过隙。 “直到有一日,继承人带着一只断臂重回隐楼承接天命。没有人知道这期间发生过什么,那个人也始终未再出现。” “师父遗命,非我族类,死生不相与。” 桂杖杵地,决绝果决,不容转圜。 “这人什么来头,竟要镜师兄作陪?”这边,隐殇难得来,却被告知镜不得空,让先等着。 “从碧水山庄来的,说是送清师父回来。”叶絮落下一子,抬头问道,“倒是你,今日怎么得空上来?” “前日,无繇来时带了好茶,知道你也好这口,特地拿来给你尝个鲜。”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叶絮凤眼一挑,一语点破。 “瞧你说的,我顶多算个无事不登三宝殿。”隐殇斟了一杯热茶,巴巴的递到她跟前,讨好似得。 “跟你打听个人,燕云枪会首席单禹棠,你了解多少?” “□□独守,力保四境。君子乾乾,赤胆忠魂。” “是我耳朵出问题了么?评价居然这么高!”隐殇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你这么看好他,那他怎么还给鬼栈冥府伤了?” “哦……这话怎么说?”叶絮心头一紧。 “他给孟婆毒伤了眼睛,求到我这里。若是一般江湖寻衅,我是懒得管的,所以过来跟你打听打听。既然没问题,回去以后我便着手医治。” “慢着!既是孟婆下的手,断没有让你一人独享的道理,我随你一同去。” 夜已深,皇甫妟乔装打扮走进密道,与云无繇前后脚出门。 “楼主、皇甫宗主,裘姑娘歇下了,容我去知会一声。”他两个掌柜是认识的,当下并不敢怠慢,亲自奉了茶,转身去请裘雪。 “云师兄,这么晚过来,有什么急事么?” “还不是剔骨的后遗症,老师不放心,非要押我过来,亲自听你说。”云无繇一脸无奈。 “皇甫宗主不必担心。云师兄真乃神人也,明晃晃的刀子割开血肉,连眉头都不皱一下。”裘雪掩嘴偷笑。 不好—— 云无繇明显感觉到周遭的温度降了一档,忙拖着皇甫妟往里走。 “老师,外头冷,咱们进屋说,进屋进屋。” “难得,除了镜师兄,还有能治得住云师兄的人。” 裘雪抿嘴笑,身后那帮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跟着偷笑。 “笑什么笑,仔细我告诉二爷扣你们工钱!”云无繇气鼓鼓的,在皇甫妟的监督下,火速冲进内院。 “阿雪,开始吧。” 三人入座,气氛顿时严肃起来。 “常人骨髓如有源之泉,可自行修复焕新,但骨枯患者却如一只生有裂缝的瓷器,骨髓经由裂缝不断渗出,再无补给,永不重来。这就是雁卿公子迄今无法康复的原因。” “早前,我也请教过殇师兄,关键问题还在排异。” “这么说吧,若能找到适配的骨髓,并解决后期排异问题就有痊愈的希望。”说着,裘雪突然顿住了。 “我不合适?”云无繇大概猜到她要说什么,心里一凉。 “请问大夫,术后一定会出现排异么?”从刚才起一直认真听的皇甫妟开口问道。 “是。”答案肯定。 “所谓排异,其实就是移植过后,供体与受体之间的一场交战,哪里薄弱哪里就会被攻击,视情形轻重,一般会出现恶心、呕吐、局部溃烂等症状,但也有严重者会出现器官衰竭。对于患者而言,这是比易髓还要危险的事情。” “依大夫所见,若维持现状,雁卿还剩多少时间?” “至多一年。很多时候,骨枯患者往往等不到病发,精神上就先崩溃了。” “老师!”云无繇明显感觉到皇甫妟气息一乱,好机会! “阿雪,我这里有份骨髓,你先配看看。”云无繇小心翼翼的从怀里拿出一个白玉盒子,递给裘雪。 骨髓被冷冻封存,软化需要一定时间,裘雪告诉云无繇,等三日后再来。 “无繇,方才当着裘大夫,有些话我不便说。依你所见,此事能有几成胜算?” “至多三成,一旦失败,雁卿必死无疑。”云无繇心知成败在此一举,直言不讳。 “老师可愿听无繇一言?” “你说。” “老师,雁卿今年十七岁,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易髓风险虽大,却也是眼下唯一的办法。李唐血脉虽不必由他传承,然世家之内虎狼环饲,鹤舞一人独木难擎,除了雁卿,他还能相信谁。”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能做的都做了,接下来就是用时间换取空间。 “单禹棠,男,二十七岁,毒伤,临床症状表现为双目不能视物。”叶絮手里拿着初级诊断书,一目十行。 “能不能看到光?”叶絮拿了个烛台,凑近在单禹棠眼前晃了晃。 “不行,看不见。”单禹棠有些着急。 “什么时候发现看不见的?” “先前有段时间看东西模糊,眼睛干涩,还有些疼,我没在意,大概七八日的光景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单禹棠努力回想,尽量精确。 “眼膜浑浊,多半已经受损,也有可能是毒素未清。我要验血,伸手。” 一针下去,快!狠!准! “另一只手。” “底子还是孟婆汤,但中间有几味药已经换过了。”叶絮与冥府孟婆斗法多年,互为牵制,不多时就已经解析出来毒性。 “拔孟婆汤需用水浴法,每日正午,热水浸药两个时辰后,行针拔毒。待毒素除尽,视情况再决定是否需要更换□□。期间注意静养,忌动武,饮食要清淡,不许喝茶。” “请问大夫,痊愈需要多少时间?” “第一种,速度最快,出门左拐,慢走不送,全程一盏茶时间不到,代价是你瞎或者死。第二种,留下来听我指挥,耗时长短视祛毒进度而定,但能保证你痊愈。” “你就一双眼睛一条命,再要紧的事也先放下。”隐殇颇为不满,亏他上山下海请来专门科的,人家压根没打算领情。 “拔毒加上必要的疗养,大概在十日左右,若算上移植,则至少需要一个半月,看你运气了。” “容在下多问一句,最坏的情况,但是我只有半个月的时间,能不能看见?” “作为你的主治大夫,我必须要提醒你,一旦角膜受到感染,必须立即更换,天下间只有隐楼有这个条件。一旦发生感染,毒素会持续侵蚀眼球,到最后为了保命,结果就只有摘除眼球。同样,若是在毒素尚未清除干净前,直接更换角膜,新更换的角膜亦会因毒素侵蚀而腐坏,再次移植的凶险要远胜于前。” 单禹棠犹豫了。他想到了最坏的结果,也有足够的自信去面对漆黑一片的下半生,可雁门关呢…… 宋辽鏖战,三万对十万,已经是眼下能拿得出手的最大战力,主帅老迈,后无援军,关隘之后是千千万万黎民百姓。 “请大夫助我!” “天下九塞,雁门为首,若靠你单禹棠一人便能守住,我不介意直接将你打包送去。” “你懂什么,是军人就该马革裹尸还!”单禹棠不堪,咬牙呛声。 “战死沙场算什么本事,人都死了,有什么可值得骄傲的!燕云枪会义守雁门,死了多少兄弟,你要真有能耐,带多少人出去就带多少人回!” “……完了,踩到雷区了。”隔间的手术室,皇甫鹤舞扶额。术中半身麻醉,他头脑依旧清醒,将对话听得分明。 “兄弟们的性命是他最看重的东西,每次行动他总是冲在最前面,尽他最大努力,护着我们。” “燕云枪会存在的意义就是守护大宋四境不容有失,手执□□,燕云男儿只求对得起国家。” “原来只要有报国心,瞎子也能守关。” “太过分了!血战沙场的将士,在她眼里就这么不值一提!这般咄咄逼人,他更不肯治了。”皇甫鹤舞不满叶絮态度。 “天大地大,不如颜面最大,人伤在孟婆手里,小叶子是断断不肯放过的。不过,小叶子是真本事,单禹棠落到她手里,有福了。”百里初心穿梭于两台手术之间,笑语轻谈。 “听见了吧,小叶子出了名的刀子嘴豆腐心,只要乖乖听话,积极配合,痊愈只是时间问题。” 云无繇手上不停,手术刀干脆利落的切割肌理,开骨取髓,飞针缝合,争分夺秒。 “要我说,就是单禹棠不识抬举,他也不出去打听打听,多少人巴巴的等着小叶子救,小叶子正眼看过的能有几个,还有功夫在这里废话。” “你怎么也是一个调调,他着急回去,定然是雁门关情势不好。”皇甫鹤舞急了,偏又动弹不得,只能干着急。 “你急什么,天塌下来也不关你的事,给我躺好了!”云无繇将人按下,吊起眼睛警告他。 “无繇,你能不能——” “不能!”云无繇拒绝的干脆。 “你帮我劝一劝,他性子耿,僵持下去对谁都没好处,他的伤也耽误不得。”有外人在场,皇甫鹤舞不愿多言,隐晦的恳求着。 “一个月,不能再少了!你要去守雁门关可以,但是下了战场,你必须听我的!” “半个月!我不能拿兄弟们的性命开玩笑!” “眼下你是我的病人,你不听话,我也不会轻易让你走出小蓬莱!” 手术室外,□□味越来越重。 “无繇……无繇……” “唉……”云无繇没办法,“百里,你来缝合,我出去看看。” “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能耐拦得住我!”单禹棠腾得一声站起。 “单首席稍安勿躁,叶大夫并没有要禁锢首席的意思。隐楼校训,以人命为至贵,若有得罪,还请单首席见谅。”云无繇快步上前,拉开已至冲突边缘的二人。 “敢问阁下是?”单禹棠皱着眉,声音太陌生了。 “在下杭城云无繇,久仰燕云枪会大名。”云无繇拱手行礼,继而道,“耶律鹓鶵率十万精兵强取雁门关,十二楼已前往支援,谢家的阿容也已经到了,雁门关虽险无虞。无繇受故人所托,请首席留在小蓬莱。” “我凭什么信你?” “这个问题……问得好。”云无繇语噎,气氛一时尴尬。 “无繇受故人所托。此人出身燕云枪会,是无繇八拜之交,他是谁,相信首席心中有数。” “我要见他!”单禹棠突然一嗓子,传入皇甫鹤舞耳中。 “长公子要见么?” “这位首席大人听上去执拗的很,只怕见不到长公子誓不罢休。”百里初心完美接收云无繇的讯息,欲替皇甫鹤舞解开心结。 “麻烦百里先生替我转达无繇,请他帮忙安排。”皇甫鹤舞脸色变了变,到底是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