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世态凉薄至亲残 自与白青慈交过心之后,雨朦多了很多出府的机会。她时常“需要”采买各类生活物品,甚至包括开春后小院里要种的花籽。有宇文毓撑腰,府中护卫一般不拦她,她倒渐渐习惯了自由的日子,要经常跑出去个把时辰的才舒服。 这样一来,必然增多了再碰到秦公子的机会,雨朦心中也是这样期待的,她每次都会在与他初遇的街道上流连一阵,如果见不到再悻悻离开。不过皇天不负苦心人,雨朦终于得偿所愿。 这一日她出来买了一些五谷杂粮,回来的路上被心事缠绕,不知怎的又跟别人撞在一起,篮中粮食泼洒一地。她懊恼地俯身去捡,可那一粒粒一颗颗碎如满天繁星,一时半会哪里收拾的完。就在此时眼前却多出一双手来,那手修长干净,骨节分明,五指一张,比她两三把抓的都多。雨朦抬起头来,那手的主人正是她心心念念的秦素。 “秦公子……!”雨朦欢脱,张口惊呼了一声,瞬间又觉得自己痴狂,忙别过绯红的面颊,小声道,“你怎么在这?” 秦素粲然一笑,阳光下的他温暖如玉,看得人心中痒痒。他伶俐地将地上的谷粮给雨朦捡好,又把她扶起来道:“实不相瞒,上次一见对姑娘难以忘怀,故而这几日常盘桓于此,以期再次见到姑娘芳影。没想到今日真的实现了。” 雨朦心跳如擂鼓,欢悦之情溢于言表,她激动道:“秦公子……真做这般想法吗?那雨朦真的受宠若惊了。” 秦素面上依旧华彩英朗,看着面前的女子开心得像个小孩,他也禁不住嘴角上扬,心中却冷硬如冰,因为他知道这个人只是一段阶梯,是他接近柯竞桐的必经之路。 “羽盟姑娘贵为宁都府座上客,怎么劳你出来买粮食了?难道宇文大公子还有这么稀奇的待客习惯?”他浅笑着问话,那一抹和煦的笑容仿佛能化开坚冰。 “我只是……”这话甫一出口,雨朦就把后面的“府上的婢女”咽了下去。秦素虽没有穿金戴银,但衣衫合体,玉带温润,那种雍容华贵的气度看着就不像出自布衣之家,雨朦不觉自卑,无法将婢女身份说出口。 “我是晚辈,何况夫人都会亲自下厨做饭,我只是搭个手罢了。” 没说过谎话,她实在心虚,更不敢看秦素的眼睛。这一下倒让秦素心中不是滋味,他觉得自己正在伤害一块无暇美玉,若她有得知真相的那一天,该会怎样的难过? “东西可都采办齐了?”秦素按捺住心中的翻滚,依旧温言问道,“我帮姑娘送回府上吧。” 雨朦藏不住眼中闪烁的惊异光芒,连手都微微颤抖,她本想推辞一番,篮子却已经被不听话地递了过去。秦素接过来,自然得就像每日如此一般。 雨朦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心跳可以这么清晰明快,时间也加速流逝,往日里明明半个时辰的路程,今天才走了片刻就到了。两个人在宁都府对街拐角处停了下来,一时相对无语。最后还是秦素先开了口:“姑娘是经常到宁都府上做客吗?” 雨朦知道秦素是把自己当成外人了,这都源于白青慈怜惜她,给她做的衣服向来都用最好的料,裁剪最得体的样子,不清楚的人看着确实想不到她只是府中的下人。于是她将错就错回道:“夫人长我几岁,是个温婉贤良的姐姐,我在长安无依无靠,故而经常过来与她作伴。” 秦至臻眉头微蹙,心中郁结难捱。他知道宋大哥与白姑娘的感情,此时听到柯羽盟这样评价“新夫人”,个中滋味难以描绘。 “可是听说……这家郡公对夫人可不怎么好……”秦素一时不忿,没忍住问了出来。雨朦见他也听过这些流言蜚语,忙摇头道:“没有的事!我家公子对夫人可好了!”说罢才觉露了馅,忙回补道,“是是我家哥哥……宇文大公子对夫人可好了……” 秦素的心思在其他地方,并没有注意到雨朦口误。他目光染忧,片刻才道:“我早听闻宇文大公子是长安城中最谦恭温顺的富家世子,想也不可能做出这种事落人口舌。只是不知……” 话还没说完,收回思绪的秦素却见柯羽盟歪着脑袋看他,一副探究的表情。秦素顿觉失态,自己的话说得多了,忙转圜道,“不知与姑娘何时才能再见?” 雨朦一愣,秦公子这是在与她相约啊!噗通了一早的心跳此刻臻至顶峰,就快要跳脱胸膛了。 “秦公子……”她难以置信,水汪汪的大眼睛根本离不开他清俊的面庞。 秦素也有些怔愣,这个谎越来越难圆了。他硬着头皮道:“姑娘别多心,我只是,我只是……” 雨朦一滞,生怕他反悔,忙道:“我经常在这边走动的,秦公子你……” 秦素看着她,片刻后轻笑一下点头道:“那我也经常到这边走动一下吧……” 白青慈正在东厨洗手作羹汤,自从回到瑜阑亭之后,她连正院的餐食都不接受了,开始自己做饭。一般是雨朦帮着何大娘下厨,今日她迟迟未归,白青慈就亲自上阵了。 青烟刚刚升起,就见门外闪进来一个人影,慌慌张张的样子都遮不住她脸上浓浓的笑意,白青慈一把拉过她,佯装生气道:“买个谷粟怎么要这么久?难道是城门走惯了,流连忘返了?” 雨朦脸红过耳,羞赧地不敢回话。一旁的何大娘也在笑意吟吟地等她解释,她更觉窘迫难当,背过身去默不作声。 “到底怎么回事?自己偷跑出去玩还不告知,小心我不给你吃饭。” 雨朦扑哧一下笑了,作为堂堂宁都府的女主人,白青慈惩戒下人的手段也太无力。雨朦知道白青慈只是玩笑,便转过身来拉着她的手摇啊摇,“好姐姐,晚些时候再说吧……” 这一下就到了日落黄昏的时候。屋外刮着凄厉的北风,屋里拢着温暖的炭火。白青慈端一杯香茶坐在书桌前,正就着烛光看书,却见雨朦端了一些橙子过来。 “姐姐,这是镇在井里的,快吃完吧,要不然该冻了。” 白青慈把雨朦牵到身边,盯着她的眼睛问:“最近到底有什么事?看你的神情也不像是探望素兰去了。” 雨朦低下头,终是支支吾吾、断断续续地把秦素之事和盘托出。白青慈面色沉静,一点也不惊讶。虽然说来惭愧,但她毕竟已经是结过两次婚的人了,对男女之事自然通透一些,她白天见着雨朦的神情,就已经心中有数了。只是雨朦说那个秦公子把她当成了府上的客人,这个倒有些奇怪。 “秦公子长得可俊?”白青慈笑着问雨朦。 小女孩低下头来,满脸飞霞。 “他比我高一头还多,丰神隽永,看着瘦弱却很有劲,笑起来令人如沐春风……雨朦学浅,也没见过什么美男子,除了大公子,就觉得他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了!” 白青慈笑她春心萌动,说着心上人的时候眼睛都在放光。不过也难怪啊,自己当初面对英挺骁勇的宋将军时,不也是这般难以自控的模样嘛。只不过听雨朦这样粗浅的描述,她实在不知这个秦素是不是自己认识的人。白青慈微微闭眼,也许是自己想太多了,连一直跟着宋怀信的秦至臻都失踪了,自己在长安再没第二个天星阁熟人,还怎么指望他们来帮自己呢? 罢了,毕竟宋怀信现在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天星阁没有这个义务。还是靠自己吧。 “那这些日子你都忙着去‘偶遇’秦公子了,也没去看素兰吧?” 雨朦一滞,羞愧地低下了头。白青慈没有怪她,反而起身走过去闻言安慰道:“小雨朦长大了,尝到喜欢的滋味了……这不是坏事,但你要考察清楚那个人的品行作态才好,不然会很辛苦的。” 见雨朦委屈地点着头,眼睛里都蓄上了泪水,白青慈又道:“这两日一起去看看素兰吧,痴情的女子总会让人心疼……” 自从分院而居,宇文毓就养成了不时去瑜阑亭偷偷转转的习惯,他尽量选在白青慈不可能发现的时候,到这附近走一走,嗅一嗅园中的梅香,似乎能离她更近一些。 经过了几天的狂风大雪,这一日云销雨霁,天朗气清,凛冽的空气让人为之一振。正值黄昏时分,晴空万里,云层疏淡,夕阳的微光投在大地上,天地之间一片清凌的苍茫。 宇文毓又耐不住心中欢动,趁着暗色来到了瑜阑亭。一般这个时候屋中就掌起灯了,从外面刚好能看到屋中人投射在窗户上的剪影,她似乎不是在劳作就是在看书,安静又踏实,一点都不像个金碧奢华的郡公夫人。宇文毓会经常看着她的影子苦笑,这样一个简单的人,怎么就把自己折磨成这个样子呢? 然而今天他并没看到那熟悉的影子,屋中一片昏暗,显然没有人。宇文毓一滞,没想到白青慈会离开,或者说在即将夜幕四合的时候还不回来。他忽然慌了神,诸种不好的预感纷至沓来,瞬间搅乱了他的思绪。 “来人,来人!” 宇文毓走进院中,不管不顾地喊了起来。只见偏屋中慌慌张张跑出来一个人,他凝神一看,原来是家中的老仆何大娘。何大娘没想到大公子会来,一时惊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见过少爷……” 宇文毓虽然着急,可他向来不是苛责仆从的人,何况这天寒地冻的,何大娘的腿脚根本受不了,他想都没想就把大娘搀回了屋子里,这才问道:“夫人哪去了?” 何大娘在主子面前坐不住,站起来回道:“夫人今天下午和雨朦出去了,老奴也不知道他们去哪了。” 宇文毓冷眉一簇,沉寂片刻道:“她经常这样么?” 何大娘低眉顺眼,语气倒平缓,“没有,这是第一次。” 他看着她不卑不亢的表情,一时判断不出真假。除了担心白青慈的安危,他最害怕的就是她逃跑了。 “那……她最近可好?还经常发烧吗?” “没有,夫人喜欢粗茶淡饭,还喜欢自己动手做活计,心情舒畅起来身体就好了。” 宇文毓沉默。原来不跟他在一起,连粗茶淡饭和亲自劳动都能让她这么快乐,那自己是违背了她的意愿么……?可是父亲当时的态度分明是已经争得了她的同意啊? 他倏地起身,对何大娘道:“夫人回来之后你打听一下她们去哪了,然后来报我。” “是,”何大娘恭谨道,“老奴知道了。”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白青慈和雨朦终于回到了瑜阑亭。只是一个人面色青灰,一个人哭红双眼。何大娘不明所以,忙将煮好的姜茶给他们端过去,踟蹰了许久也没敢开口询问。直到雨朦回到自己房间她才跟了过去,关心道:“这是怎么了?出去一趟怎么变成这样了?” 雨朦抽噎着抱住何大娘,又哭了一会才道:“素兰……素兰让老爷打残了!” 何大娘一颗心仿佛踩空楼梯一般,忽悠一下子整个人都有些晕了。她在宇文府中几十年,小公子小郡主,还有这些孩子一般的仆人们她都是看着长大的,个中感情难以尽说,素兰曾经也是自己最喜欢的姑娘,那时候自己还隐隐期盼要是她离开府上了就把她介绍给自己的儿子,能有这样的儿媳妇自己也就安心了。可是后来才知道素兰一直心属大公子,宁愿在他身边当一辈子老姑娘,自己也就断了这样的念想。可是谁能知道老爷竟然这样狠心,素兰不从就动了如此残暴的私刑,想来不仅心寒而且可怖,那个已经认识了几十年的和蔼温慈的老爷,竟是这般心狠手辣的人吗?! “那……”何大娘颤抖着嘴唇道,“那大公子知道么?” 雨朦哭着摇头,抽噎着说:“怎么可能让大公子知道啊,现在她成了这样,那个男人也不想要她了……”说到心痛处,雨朦的眼泪更如断线的珠子一般簌簌而落。何大娘心中悲怆,紧紧把她护在怀里。 “那你……又为何带着夫人去看这痛苦!”何大娘艰难地说出来。 “是……是是夫人要我一起去的……”雨朦伤心道。 何大娘一愣,不消片刻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节。 “夫人聪颖,看来是知道素兰的心意了……” 只是她不知道,令夫人震惊的不只是重伤奄奄的素兰,还有她那个所谓的“庄稼汉”丈夫。 初见之时,白青慈就觉得那个人面熟,但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后来雨朦看到素兰那副样子,一直忍不住哭号,她的注意力也就被吸引过去了。只见素兰面无血色形容枯槁,腰部以下肿胀溃烂不止,数月不见好转,缺医少药的她病情一直恶化,恐怕无法痊愈了。她们两个人在惊痛中哭泣不止,白青慈还说当下就要出去给她找大夫,可素兰自己却安然淡漠,说就这样死了倒也干净利索,只可惜不能再见大公子一面。 白青慈当即决定让雨朦回来请宇文毓,却不成想被素兰的男人拦了下来,他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却坚持着不让雨朦出门。 白青慈看着他阻挠的样子,心头忽然一抖,整个人如同掉入千年冰潭中一般,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想法太可怕,她不敢再想,也不敢再问,只能强力压制住不断冷颤的牙齿,又草草安慰了素兰几句,就匆匆忙从离开了那里。 雨朦不知其然,但见主子走了,便也跟了过去,谁知白青慈竟如同变了个人似的,晃晃悠悠形如鬼魅,来来回回的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雨朦只当她见了素兰所以心伤,便也不敢上前询问,只是默默跟着。谁知这一路白青慈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不仅步履蹒跚行动迟缓,就是到了宁都府跟前她也不进,而是抬头凝望着硕大的匾额,在寒风中伫立许久。 这一切反应都被雨朦说给了何大娘,两个人都以为夫人宅心仁厚所以才这般失态,何大娘忠诚,又一字不落地转述给了宇文毓,只是隐去了素兰将死不活的样子,只是含混说她一直病着。 白青慈情况反常,素兰病痛缠身,这两个女人都牵动着宇文毓的心,他登时着急起来,想也没想就让何大娘找来了雨朦,要跟她再去一次素兰那里。 雨朦当然不辞,带着宇文毓轻车简从又来到了素兰住处,只是两个人还没进门就听到屋中传来激烈的打骂声,一个男子狂暴地吼道:“你这个废物!不能生养还给我招来祸端!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宇文毓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冲到了脑袋上,他已经完全失去理智和控制,下一秒就冲进了屋子,一把将正在施暴的男人揪起来,抬手狠命砸在了墙上。雨朦跟着他跑进来,急速跑过去把满脸是血的素兰护在怀里,眼中的泪水又滴落下来。 宇文毓毫不停歇将那男人暴揍一顿,直打得他站不起身跪地求饶。此时宇文毓才敢转过身去查看素兰的情况,只见她已经奄奄一息,但在雨朦怀中看到自己走过来,却露出了纯真的笑容。 “公子,真的是你……” 她已经气若游丝,浑身的鲜血仿佛都流尽了,遍体鳞伤的没一块好的皮肤,一双手也止不住颤抖,想举起来却无能为力。宇文毓一把抓住她的柔荑,放在嘴边亲吻着哭泣。 “素兰……是我害了你……” 他终于肯正视她的感情,却已经无力回天。 素兰却没想到真的有一天能得到大公子这样的恩赐,便只是微笑着,微笑着渐渐散了全身的力气。 “素兰——!”雨朦一声痛呼,宇文毓只觉得身体中有一根弦绷断了,震得他四肢百骸生疼,也失去了最后的理智。他睁着猩红的眼睛缓慢起身,正看到墙角的男人畏缩着起身要跑。他一步跨过去,先折了他双肘双腕的关节,下一瞬又击碎他的肋骨。 那男人痛不可支地滚地哀嚎,凄厉之声令人毛骨悚然。 然而这一刻,宇文毓才渐渐看清他的面容,那五官如此熟悉,搅得人心中不安…… 宇文毓如同受到当头棒喝一般身躯一震,止不住地倒退几步,以前的事情像洪水猛兽一般瞬间把他吞没。 仿佛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宇文毓此时才明白自己在明眼人心中可能也就是个跳梁小丑的角色,被人掌控,被人戏耍,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自己却对他感恩戴德…… “哈哈哈哈哈……”宇文毓仰天大笑,下一瞬就笑出了眼泪,“哈哈哈哈哈……啊——!” 他忽地状若疯魔,一双血红眼睛带着泪光更加狰狞可怖,跪在地上依旧护着素兰的雨朦被他吓得怔愣,没想到素兰会带给大公子这么大的伤痛。 只见宇文毓一改往日温润如玉的模样,十只利爪狠狠插进那男人前胸,咆哮着吼道:“说!你是谁的人!” 男人已经疼得失去了力气,进气短出气长,嘴角边血沫翻涌。他瞪着宇文毓,咬着牙不发一声,停了数秒就这样死不瞑目了。 宇文毓抽出血淋淋的指头,也像那天的白青慈一样,浑浑噩噩出了屋子。 “少爷!”雨朦唤他一声,他恍若未闻。雨朦赶忙叫候在外面的仆从找医官来抢救素兰,自己则心焦地跟上了宇文毓。只见他两眼发直,嘴里絮絮叨叨,雨朦大着胆子凑近几步,却听他说的是“父亲,为什么”,雨朦不解,更不敢询问,只好一路跟着宇文毓,防止他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举动。 想到刚才他徒手击毙一个如牛壮汉,雨朦浑身汗发湿衣。看来他心中是极在意素兰的,不然不可能从一个谦谦公子变成了狂暴杀手。 老爷也是高估一个人的承受能力了,时刻打压时刻利用,兔子也会有爆发反抗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