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宇文泰收到从柳营镇传来的书信时,各路军医、郎中甚至是御医都已经严阵以待。他没想过儿子会伤得那么重,可自己明明叮嘱过四鹰做做样子就好,结果他们竟然打得两败俱伤…… 宇文泰原本就黝黑的面颊此时更加阴云密布,看来都是为了那个女人!没想到儿子对她的感情竟然如此之深,为了她不惜豁出命去! 思绪至此,宇文泰顿觉盛怒,一只铁拳凿在案几上,那厚厚的乌金沉木虽然纹丝未动,可放在枕上的笔却滑落在刚刚铺好的素白麻纸上,殷开一大团墨渍。他心中无名火更盛,一把将手中的信撕碎了,纸片散落一地。宇文泰强压滔天的情绪,走到窗前踱步平复心情。 过了片刻才算稍解,他调整一下状态,叫来了田征。 “韦将军那边什么情况?” 田征抱拳道:“韦将军自回朝之后一直没放弃寻找宋怀信,但他知道宋怀信是戴罪之身,所以只敢私下进行。” 宇文泰沉着脸道:“那个把宋怀信供出来的侍卫呢?” 田征回道:“韩肃仍被关押在牢中,等候丞相您处置。” 宇文泰背对着他站在窗前,他看不见宇文泰的表情,只是那种压抑的感觉实在让人难捱,田征都有些冒汗了。 “秘密处决了吧,”宇文泰的声音平静无澜,“对主不忠之人不可再留。” 田征一愣,许久才觉得冷汗粘衣,汗毛倒竖。跟着丞相也好多年了,近几年丞相愈发变本加厉,疑窦丛生,心狠手辣,现在死对头高欢都已经薨逝了,丞相不仅没有放松心情,反而更加阴鸷狠辣。 宇文泰想着另外的事,倒没注意身后田征波澜起伏的心潮变化。他目及远方,终是开口道:“宋怀信那里怎么样了?” 田征收起忽如其来的悲戚心情,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产生丝毫变化。 “依旧不愿认罪,下属们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仍锁在狱中。” 宇文泰沉默良久,回身踱到案几前,盯着染墨的麻纸看了半晌才道:“等大公子回来,先把白青慈单独幽禁起来,我要好好绸缪。” 田征已经心绪低落,没再多问什么抱拳离开。 又过四五日,宇文泰终于等回了大儿子。只是他从未想过书信中的形象描摹也不及亲眼见到儿子失了半条命的样子。 宇文毓被家仆的马车带回来的时候还清醒着,衣服形容也干净爽利,只是瘦得脱了形,一张尖脸苍白无色,而他竟连自己走下马车的力气都没有,是被奴仆搀扶下来的。 饶是宇文泰常年对他们冷若冰霜,也止不住心头剧颤,他压制住亲自上前接手的冲动,只见宇文毓颤颤巍巍走到跟前来也不知是腿脚不便还是有意为之,就这样跪了下来。 “父亲……孩儿求求父亲……”宇文毓早没了往日器宇轩昂的公子形貌,此时此刻就像个六神无主的妇人,他跪在宇文泰脚边,连头都抬不起来,“救救白姑娘……” 宇文泰如何能忍他当着众人这般懦弱窝囊,但知道他身上有伤也不好教训,只得沉声道:“把公子扶回去,把白姑娘送到宁都府,叫几个郎中跟过去,晚些来报我病情。” 宁都府是宇文毓承嗣的独立居所,他现在还未袭爵,故而那是一处属于他的空宅。此话一出,所有下属都明白了丞相的用意,一个个低眉顺眼噤若寒蝉,只敢麻利做事,不敢出声询问。 宇文泰见儿子已经不甚清醒,便不再多说,嘱人赶紧把宇文毓抬回卧房。 几个军医围在昏厥的宇文毓身边嘀咕好久,最年长者来向宇文泰禀报道:“大公子只是受了剑伤失血过多,加之路途遥远舟车劳顿,而且……而且他忧思过重,所以才昏迷不醒,好好休养日子便可,背上的伤口已经换了药,丞相不用担心。” 宇文泰阴着脸点点头,几个军医见他并没有询问责怪,赶紧跑了。 宇文泰来到儿子床前,见他在昏迷中仍然眉头紧锁,额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一只手把锦单攥出了皱褶,仿佛忍受着极大的折磨。 宇文泰忍不住坐在床边用手梳理儿子额边被汗水濡湿的碎发,忽然觉得他这样单纯美好,也许并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坏事。 “儿,父亲对不起你,”宇文泰反常道,“这一生从未给过你体贴和关爱……那这一次,就当是父亲补偿你吧……” 从无尽的黑暗和疼痛中翻来覆去悠悠转醒的时候,白青慈几乎忘了自己姓甚名谁。她睁眼所见就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连持久绵延的晕眩和钝痛都没能挡住她的好奇之心。 仿佛是感受到召唤一般,一个婢女推门走了进来,她手里捧着黑乎乎味道浓烈的汤汁,原本正在发愁该怎么给昏迷的人喂药,却发现床上的女子正瞪着大眼睛看她。 “白姑娘,你可醒了!”婢女连忙把碗放到一边,走上前来试探她的额头,长出一口气道:“终于不发热了……程先生说这两日再不退烧怕是要烧坏了……” 白青慈见这婢女是个自来熟,倒放下了些心防,哑着嗓子问她:“这是什么地方?” “哦,我倒高兴忘了!”婢女笑逐颜开道,“白姑娘你叫我雨朦就好,这里是宁都府,我是瑜澜亭中的丫鬟。” 白青慈更加茫然,她想坐起身,却忽然一阵眩晕袭来,额角突突跳痛,她胳膊一软又倒了回去。雨朦倒是伶俐,眼疾手快扶住她,又给她在背后垫了一些软物,把她慢慢扶起来。 “宁都府?瑜澜亭?这都是什么地方?”白青慈久病困乏,声音细软,连脑子都不好使了,“我现在……可是在长安?” 雨朦点点头,先去外间端了一碗清水过来,白青慈真是渴急了,端起碗来一饮而尽,苦涩的嘴中都有了甘甜之味,她瞬时对眼前这个善解人意的小丫鬟有了好感。 “白姑娘果然聪敏,这里是宇文大公子的府邸,瑜澜亭就是您现在住的居所,是宁都府中一处偏院。” 白青慈闻言一愣,她看着雨朦含笑深长的表情,知道她一定是把自己当做宇文毓的眷侣了,既然她会这么想,那这府中其他人都会这么想,自己真是百口莫辩! “可是我为什么会在他的府邸呢?”白青慈有些着急,“我要见的是宇文丞相啊,他在哪?或者帮我把宇文公子叫来也行!” 雨朦见她惶然,还以为她忧心大公子的身体,不由得安慰道:“大公子虽然身负重伤,好歹是救过来了,现在在丞相府休养呢,那里有最好的医者,白姑娘尽可放心,千万不要忧思过重再伤身子。” 白青慈后知后觉,这才颤巍巍盯着雨朦,眼中流露出惶恐与不安。 “什么?身负重伤?”她毫无血色的嘴唇止不住地轻颤,“是……是为了保护我吗?” 雨朦见她情绪激动,不敢再说下去,起身道:“白姑娘你昏睡了这么久肯定饿了,我去后厨拿些吃的来。” “你别走!我要见丞相,”白青慈伸出手去抓她,却次次落空,雨朦不敢看她焦惶的神情只得跑开,她却更加声嘶力竭,“我要求见丞相——!” 小丫鬟一闪身没了踪影,房中又只剩她一个,白青慈觉得心力交瘁,半伏在床上久久起不了身。 宋将军,你在哪里呢?我该怎么样才能见到你呢……? 是夜,倦怠不堪却辗转反侧不能入睡的白青慈起身下地,印象中她已经很久没有活动了,自从在冠云山淋雨发烧之后自己一直养在床上,这日子算下来得有大半个月了。 掌起案头的火烛,白青慈透过铜镜看着自己久未修饰的憔悴面容,再看看额角依旧绑着纱布的伤口,她强打起精神来,拿起妆奁中的胭脂水粉给自己添些健康的气色。想必是府上没有女主人,虽然别院中还细心地准备了这些女子用品,但品质差强人意,好在白青慈已十分欣喜,看着镜中重焕荣光的自己,她心情也好了很多。 生活已经艰难,自己就要乐观一些。 正专注地略施粉黛,却听屋中一道沉稳的男子声音道:“白姑娘好兴致,被软禁于此还能在夜深时分描眉点唇,果有大家风范。” 白青慈先是被这形如鬼魅的男人吓了一跳,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何时来到自己房间,自己竟毫无察觉,想来都脊背生寒。再听他字字句句的揶揄,身份基本可以确定了。 白青慈对着铜镜按捺住通通的心跳,她平静一下,淡然转过身来,正对着那依旧半藏在暗中的身影,不卑不亢地缓声道:“宇文丞相位极人臣,到儿子府上却如梁上之君,实在掉了身份,逗小女子开心了。” 宇文泰听着她伶牙俐齿的驳斥也没生气,负手踱步出来,站在烛光中,他面容沉静不辨喜悲,白青慈后腰抵着桌台,一双手都攥出了汗水。 “我儿是我儿,我是我,”宇文泰不再往前走,给白青慈留出一些安全距离,他目光及远,可能正想到了宇文毓,“他就要成人袭爵自立门户,我这个做父亲的登门拜访自然要先征得同意,只可惜他现在依旧病在床上,我只好悄悄地来了。” 说罢他转回头,定定看着白青慈的容颜变化,白青慈知道他在与自己博弈,便拼命将内心翻江倒海的波澜压制住,不让自己的表情败下阵来。 “这一路上多得宇文大公子救命与看护,不然小女子就命丧荒野了。”白青慈先软下来一句,“可这一切都拜丞相所赐,若不是你鸟尽弓藏,既想用他又想敲碎他的傲骨,我夫妻二人只会感恩戴德,归隐山林终生不出,于丞相您有何妨?” 宇文泰嗤笑一声,看向白青慈的眼神中竟有嘲讽与可怜,他笑了片刻才道:“宋怀信身为朝臣,本该鞠躬尽瘁舍小为国,他已经同意迎娶柔然公主,说明他认可了这条道路。但是他却置两国邦交于不顾,任性妄为地带着高欢派过去的陪嫁侍女私奔,引得现在诸国动荡朝纲混乱,我与柔然,高欢与柔然,我与高欢,都从三权制衡陷入了互相撕咬的战争状态,如此骇人听闻之事,在你看来就只是一对眷属隐居山林那么简单吗?” 宇文泰每说一句就前进一步,到最后那沉郁如钟的宏伟声音仿佛惊涛骇浪一般灌进白青慈的耳朵里,她退无可退避无可避,一颗心四处乱撞几乎破喉而出,她本就久病初愈身子虚弱,哪经得起宇文泰这样狂风暴雨的折磨,早就脚下虚软站不住,不及宇文泰近身,她已经软倒在地了。 额上覆满豆大的汗珠,白青慈仍旧竭力保持镇定。她知道宇文泰深夜避人耳目前来,一定是想与她达成什么不为人知的约定,所以现在他就是在诛心讨筹,要让她破了心防,乖乖臣服。 “丞相……可真有当年诸葛先生舌战群儒的风范啊……”白青慈定定心神,索性跪坐在地上。她声音飘忽,但还是不忘反攻,“只可惜让小女子和我丈夫二人背负这祸乱天下的罪名我却是不依,丞相也不必费心了,我们多少斤两心中有数。抛弃和亲誓言,叛逃柔然,是我们错,但宋将军一生为你征战沙场,打下多少疆土,固守多少领域,你心中难道不知?或者所有往昔恩怨都不算,只那一场玉璧之战,他与韦大将军合数千人力将高欢十万大军堵在关河之外,高欢因此忧郁身死,丞相您坐享其成,挥剑中原指日可待……这样的军功,难道还抵不过他犯的错误吗?” 宇文泰沉默片刻,忽然仰天大笑,都笑出了眼泪。就是在这样紧张的时刻他心中还是不忘夸赞儿子一番:这小子的眼光可以,白青慈果然不是池中之物! 笑声渐消,宇文泰又踱步离开了白青慈近旁,朝映着月光的窗户走去。白青慈长出一口气,身上酸软,又伏地矮下去半分。 “但这世界没有公平可言,”宇文泰声音低了下来,他看着皎洁的月光,想到自己半生陷于尔虞我诈纠葛纷争之中,耗去大半条命才挣来如今的局面,过往的辛酸苦痛历历在目,便仿若自言自语却铿锵有力道,“胜者为王败者寇,他命在我手,你说什么都没用。一直留着他不杀是因为我爱惜他的栋梁之才。如今高澄上位,他比他老子高欢更心狠手辣,我想开疆拓土绝非易事,当然需要宋怀信这样的人才。另外,我儿子惜你如命,平生第一次所求之事就是娶你。我作为父亲,既有筹码在手,怎能不用?” “呵呵……”白青慈哂笑一声,硬撑着身子从冰冷的地上站起来,扶着桌台不让自己再倒下,“丞相手握生死大权,还是免不了这些威逼利诱的手段。看来即便是天子也不能完满,这世上总有他做不到的事。” 宇文泰不为所齿的心思被白青慈□□裸说出来,他眼中燃起怒火,若不是为了儿子,何至于以万人之上的身份在这里低声下气地求一个女子的同意!他怒火高涨,倏地一下闪回白青慈跟前,飞出一只铁箍大掌,顷刻之间就要把白青慈的脖子捏碎。 白青慈见激怒了他,安然地闭上了眼睛。宇文泰一滞,慌忙撤回已经离她未差分毫的手,紧握铁拳,又退回窗前。 “你不用激我,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对你动手,要杀只会杀牢中那个。”宇文泰恢复正常,他斜晲着白青慈,“你最好认清形势,或者让我杀了你丈夫,留你一人在这人间虚耗年华,或者定下心来嫁给毓儿,我保宋怀信福顺安康。” “福顺安康……?”白青慈蔑笑一声,如鲠在喉一般难以呼吸,“代价可是,此生永不相见?” 宇文泰转过头看着她,在忽明忽暗的烛光中一双鹰隼更是深如寒潭,他盯着白青慈,一字一句缓缓道:“我保他不死,你就该万幸了。” 那一刻似乎有一大块冰从喉头滑进胃里,撑得嗓子生疼,又寒凉得令人生畏,她扶住胸口,竭力想让自己呼吸顺畅一些,但是却逼出了眼泪。她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那如果我……就是不依呢?你若杀他我就殉情,让你儿子体会这虚耗年华的滋味,丞相可能承受?” 宇文泰依旧盯着她,面容阴鸷如魔:“白青慈,你太小看我了。这世上多得是比死更痛苦的事,你若想考验宋怀信的意志,咱们不妨来试试。” “丞相如此狠毒……就不怕遭报应吗?”白青慈已经承受不住,身体渐渐下滑,她又感觉到令人作呕的眩晕,额角突突作痛,浑身冷汗暴出。宋怀信那一张清秀果敢的面容那么清晰,他沉静的微笑,他冷静的思考,他做了决定后的坚毅,他不为人知的柔情,他年纪轻轻却向来困苦,他为了能跟她在一起与整个天下作对……那一点一滴组成了她的生命,她怎么可能眼睁睁看到他、听到他受伤害?连想一想都是不敢触碰的痛! “报应?真是笑话!”宇文泰冷哼一声,“我这一生杀伐无数,双手浸满鲜血,何愁再多一个?是你自己选择了最血腥的道路,怎能怪我宇文泰无情?” 白青慈轻轻笑着,眼泪终于夺眶滑下。 “只怪这命运翻覆手掌,把人玩弄,若不是遇上了你,他一生平庸我倒觉得幸福。” 宇文泰沉默半晌跟了一句道:“只怪他太过耀眼,从千万人中脱颖而出被我宇文泰看中。” 说罢他不再理会已经怔愣茫然的白青慈,转身欲走。离开房间之前他背对着白青慈道了一句:“我自进来就说毓儿仍伤重卧床,你竟没有关切他一句。那就别怪我这个当父亲的为了儿子对外人心狠手辣了。” 宇文毓还昏睡着,天边已经渐渐泛白。 宇文泰刚从宁都府走回来,一夜不眠。 他坐到儿子床前,看着他病中苍白憔悴的面容,忽然觉得自己让他去洛阳这个决定是不是错了。 就算从未流露过疼爱,他也把这个最听话、最沉稳的大儿子放在心尖上,他只是知道毓儿心肠软重感情,若要培养他成为接班人,只能通过自己的冷硬来磨炼他执掌天下的能力。 只是十多年来让他养成了习惯,以为父亲不爱自己。 不过确实是从未仔细观察过儿子啊,他清秀的眉眼取了父母两个人的优点,翩翩佳公子,谁家的女儿会看不上呢……? 或许是感受到了父亲威严又慈爱的目光,宇文毓渐渐醒了过来。一入眼帘竟是父亲黝黑深沉的面容,宇文毓浑身一激灵,就要坐起来。 “父亲……”他吃力道。 宇文泰伸手扶住他,帮他在后背垫上软被。 “伤口还疼吗?陈太医说这两天换了药,应该好得快些。” “有劳父亲挂心,已经没有大碍了。” 宇文毓从来没感受过父亲这样的疼爱,他在受宠若惊中觉得有点尴尬,竟不知说些什么。天色依旧昏暗,他也看不清楚父亲的面容,只得小心问道:“父亲,白姑娘她……可还好?烧退了吗?” 宇文泰一滞,起身踱到一旁,有些克制着沉郁和怨愤道:“你心心念念都是她,可她怎么对你的你知道么?” 宇文毓心跳漏拍,忽地觉得脊背一阵撕裂的疼,脑子也不够用了。 “父亲……去找她了?”他声音轻颤。 宇文泰回过身来趁着熹微的晨光盯着宇文毓,片刻才道:“你既知她已嫁为人妇,还愿意娶?这天底下多少红颜碧玉,为何偏偏对她情有独钟?” 宇文毓垂下眼帘,一颗心跳脱得几乎失去控制,他轻轻缓缓地说:“其实我没想过那么多,只是觉得有她在身边会很安宁。” 宇文泰道:“那我只问一句,你可是下定决心想娶?” 宇文毓抬起头来,勇敢地对上父亲的眼睛,郑重其事道:“我要娶白青慈,今生今世只她一人。” “好!”宇文泰豪迈一声,“难得我儿这般坚定,这桩婚事我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