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顾维驹把顾太太当成长辈,忙站起来行礼,顾太太也不受,也要给顾维驹回礼,珍珠忙把她扶住了,她便侧了身子,只肯受顾维驹半礼。 一时礼毕,顾维驹又请她坐了上座,顾太太坚持要顾维驹与她对坐,方肯坐在上首。两人坐定,自有人来换过茶水。 顾太太喝了一口,笑道:“大娘就是喜欢喝这清茶,却不喜欢茶汤。” 顾维驹也笑:“是,我惯喝清茶。知道您爱喝玫瑰木樨红枣胡桃榄仁茶,只这里不曾准备。琥珀煮茶是个好的,一会儿咱们去水榭摆饭,让她给您煮一盏。” 琥珀就笑:“您可别嫌弃我的手艺。” 顾太太亲切地道:“听说你是跟着太夫人身边春露学的手艺,整个府里她排第一,你排第二。我哪里会嫌弃,高兴还来不及。” “您过奖了,”琥珀笑道,“春露姐姐的手艺我不敢比。” 顾维驹又笑着跟顾太太寒暄:“说到手艺,听说您教了珍珠那丫头两手。前几日浴佛节,我见到了杨家姐姐,她说您这是顾绣的手法。我于刺绣一道不甚精通,杨姐姐说顾绣是松江府顾氏家传的手艺。可把珍珠这丫头吓了一跳,生怕给您惹了麻烦。” “哪里会有什么麻烦,”顾太太微微笑着,有些迷蒙的双眼看向珍珠,双眼却对不准焦距,“我也是顾家女,虽是旁支,但我们这一支和本家关系亲近,我从小就在松江府老宅里和堂姐妹们一道长大,这刺绣的手艺便是那时候跟着家中长辈学的。不过珍珠到底不是顾家人,我也只能教她一些皮毛。” “便是这些‘皮毛’,也足以让珍珠受用不尽了。”顾维驹感激地说道。 珍珠也上前来向顾太太行了个礼:“多谢您肯指点我。我不贪图顾绣的手艺,只要您愿意教,我什么都肯学的。” “就是看你是个痴心的傻孩子,”顾太太眯起眼睛看着珍珠,神情很是慈祥,“跟我年轻时一样,爱绣。否则也就不教你了。” 珍珠略红了脸,腼腆地笑着,她确实没有什么旁的爱好,琴棋书画、诗词曲赋都不懂,也就是这女红刺绣,既是爱好,又有天赋。 “您若得闲,还请多教教她,”顾维驹笑道,“她爱这个,却不得其法。昔日家贫,她不过跟着我母亲胡乱学得几手,已是很有些看头了,我瞧这傻姑娘在刺绣上倒是灵的。” “不是如此,”顾太太也笑道,“我也不教了。” “可您也别劳神,”顾维驹正色道,“顾着自己个儿的身体,尤其千万别费眼睛。当闲了,指点几句也就罢了。” “我省得,”顾太太亲切地拍拍顾维驹的手,“我这眼神也不行了,说认真教什么,也教不了。不过若有那实在不会的,尽管拿来问我。”最后一句却是对着珍珠说的。 珍珠喜不自胜,含笑点了点头,又给顾太太福了一福。 “顾绣虽不能都教了你,”顾太太还说道,“可我最擅长的其实是苏绣。往后有时间,我慢慢说给你听吧。” 顾维驹由衷地替珍珠感到高兴,要知道,在这个时代想学一门手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想想顾维骆,不仅要去师傅家里当免费苦力,四时八节还要送礼,不磨个十年八年,师傅都不会放人,难怪他整天宁愿回老家种地。如今珍珠这么轻松就能跟着顾太太这样的刺绣大师学习,简直如同天上掉馅饼一般。 “瞧着傻姑娘,”顾维驹笑盈盈地,“欢喜都连话都不会说了。还不快给顾太太磕个头。” 珍珠立马就跪下磕了个头,连垫子都不等垫了。 “快起来吧,地上可凉,”顾太太也笑,“真是个实心的孩子,你太太逗你呢,你倒当了真。往后多给我做两块帕子也就是了。” 三人正说笑着,顾先生他们也下课了。皓哥儿咚咚咚地跑了下来,大姐儿在后面走得端庄,顾维骃一面走,一面还在问着先生功课。下楼来见了顾太太和顾维驹,又各自见礼问安,一时屋子便热闹起来。 待去到蒹葭水榭,坐下不一会儿,太夫人也到了。照旧摆了两桌,中间隔一座黄花梨雕暗八仙底座夹素纱绣八仙过海六扇屏风。因不是正经宴客,只做些家常小菜来吃:有糟鹅肫、拌三丝、茄子脯、炸白果四凉菜;笋煨肉、蜜火腿、蒸鸡雏、炒鸭脯四热菜;芙蓉豆腐、鸡片芥蓝、鸡油口蘑、虾米面筋四小菜;酸笋鸡尖、雪菜黄鱼两品汤及莲子粥、薏仁粥两样主食。因喝的是玫瑰蜜露,大厨房还别出心裁的用薄面裹了新鲜玫瑰花瓣油煎,再撒上蜂蜜,以做小食。 因大家亲近,也就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了,顾先生隔着屏风道:“今天这玫瑰花瓣还有些涩了,下次先以白梅水浸泡,去了涩味,再煎,那就极香甜了。若是配青梅酒,更好。” 顾母笑着说:“你还真是不客气,这就挑剔上了。” 顾维驹道:“先生指点原是对的。改天我家老爷沐休,再请了杨家姐姐,咱们再开一席,便照先生说的做。” “既要宴客,”顾先生还有些少年心性,也笑闹着,“还须得有个名头才好。” “便赏花宴如何?”顾维驹问,“我今日在园子里头略逛了逛,瞧着不拘是莺粟、玫瑰还有几株芍药,都开得好。” “想来若是再等几日,只怕榴花也开了,那一开起来,可是灿烂极了。往年我们还在老家时,附近有片林子,种的全是,虽不怎么结石榴,但开起花来浓如赤玉,艳若霞光。”顾太太说着,露出怀念的神色。 顾见知道母亲思乡了,便开玩笑道:“可惜大郎附上没种石榴树。娘您可别说了让顾太太眼馋。” 顾维驹也顺着他的话说笑:“是,眼馋极了。非逼着我家老爷立刻就买十棵八棵石榴树来种上不可。” “那秋天岂不是就可以摘石榴吃了?”皓哥儿问道。 “可不行,”顾太太笑道,“石榴树分两种,那开花的便不大结果,爱结果的,开出来的花就不大好看。” “那都种些吧,一边给您看花儿,一边给我摘果子吃。”皓哥儿的童言稚语引得众人都欢笑起来。 大伙儿吃过午饭,大姐儿带着皓哥儿附近散步消食;顾先生听说花开得好,便陪着顾太太去看看;顾维驹就拉了顾维骃私底下说话。 “娘今天来,”顾维驹道,“又同我诉苦……” 顾维骃不由涨红了脸,顾不得礼仪,打断了顾维驹的话:“大姐别听娘的,如今家里很是过得。大哥有份营生,二哥学门手艺,我也好好读着书。娘成日里想要姐夫和你出钱养家,哪里有这个道理。只是娘年纪大了,我不好总是违逆她,况且她也不听我的。大姐你且忍忍,只待我考中,一切便都好了。” “你也别动气,”顾维驹安抚他,“往常我也有不是,不爱听那些偏心的话,她一来我们就拌嘴。今天我耐下性子,好好问了,也仔细想过了,家里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维骐的活计,一月几百文,金陵不易居,这点钱够做什么。维骆如今还要三不五时给师傅送着礼,平日里在师傅那儿也是白做工,况且他也不喜欢这木匠活儿。如今他们指望着我,往后又指望靠着你,自个儿永远立不起来,这可不行。” 顾维骃知道大姐说的是实情,只是大哥好吃懒做,二哥眼高手低,自己也不是没有劝过他们,可惜未见成效。于是便道:“我知大姐所言极是,可若想让大哥二哥能自立,眼下唯一的办法无非是靠着姐夫,能把他们安插在家中铺子里。可这样做,却有几个不妥之处,大姐你嫁入霍家时间太短,就安插自己娘家兄弟进铺子里,难免让人疑心,此为其一;大哥二哥若进了铺子,若不能给你长脸,你在府中声望必然受损,此为其二;若铺子中有那心怀不轨的,趁机引诱他们,他们必定把持不住,此为其三。故此我是必定反对大姐所想的。” 顾维驹心想,维骃也是个聪明人,几句话就推测出了自己的意图,但她对此也有自己的想法。因此便道:“你说的有理,也都是为了我好,我都明白。只是我既是长姐,不免多些责任,家中过得不好,我也难安。我的确是想着,将维骐、维骆都放到家中铺子里,派可靠的家人看着他们,一来是让他们学些正经本事,二来也时时劝着他们上进。咱们姐儿俩再说句推心置腹的话,只要选的人妥当,看紧了他们,让他们忙起来,便也没那许多功夫撺掇着娘来闹了。” “大姐说言固然有理,”顾维骃还是摇摇头,“我们自己清楚自己的用意,可其他人却未必知道,终究于你名声有碍。只怕不但太夫人要不高兴,姐夫也未见得乐意。况且要选出这样稳重可靠的家人,只怕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二哥尚且还好,他生性软弱,遇事犹豫不决,因此也容易听别人劝说。可大哥的性子却被娘惯得骄纵任性,肆意妄为,生性偏爱浮华,不肯脚踏实地,他身边的人但凡有一点不妥,或是压不住他,便要给你惹出祸端来。不过大哥有些欺软怕硬,最怕外人,所以反而在外头、在别人手底下干活,倒不敢乱来。” 顾维驹听顾维骃一点情面不留地数落了两个哥哥一堆缺点,忍不住笑了起来:“我们维骃见事倒明,看来也是个心里有谱的。你说维骐、维骆,可谓一针见血。我也不是没想过他二人生性如此,因此我也有打算,让维骐去个清苦些的地方,你姐夫手里有那军中退下来的军士,找一个凶恶些的,也不是卖身给府里的仆役,许是能管得住;至于维骆,他成日里常说,宁可回老家种田,倒也不必跑那么远,家里在金陵城外也有小庄子,便送他去学学看,若真能成,以后在庄子上当管事,也是可以。” “虽然大姐此时所想都是极好、极周全的,”顾维骃还是摇摇头,“可世事难料,谁知又会生出什么事端来。如今大姐在霍府立足未稳,照我看来,一动不如一静。” 顾维驹知道维骃所言全为自己考虑,倒是很感动:“在这家中,全心顾念我的,也只有你了。” “大姐不必多虑,”顾维骃正色道,“我还是那句话,待他日我中举做官,一切便迎刃而解了。”言语中自有一番信心。 说到中举,顾维驹不免又问起他上学的境况。姐弟俩说了一阵子话,顾维骃便跟着顾先生继续回通正楼读书,顾维驹带着孩子们将顾太太送了回去,这才回了自己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