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世无雪 第十二章:往矣 雪落黄昏,或者说黄昏误入雪中。 芒山半空激战正酣,山中挨肩擦背的小狐狸们却疲于再作看客,大多沉沉睡去,随意天上举袖如云,连战五日仍难解难分。 荡银斜斜抬眼一望,“雪?” 青玉脸色瞬间彻寒,“...有狐许是败了,否则那雪神哪来的闲心思管起下雪这事!” “放心——白已去寻有狐了,即便败了也不至于丢了小命,啊。”他斜枕云间,九条硕大的尾慵懒赶着云蒸雾集的小仙们,像赶乱哄哄的蚊蝇。无意间一瞥,恰好一道浅影肩挑夕阳远远飞来,清如流水,淌在虎斑彩霞间。 “朗华?”他蹙额,双眸微张,含一丝风情摇曳的杀意。雪如天女散花,含情脉脉地守望着芒山,芒山以外的地界却是毫厘不沾。 流焰与青玉暂无暇注意,荡银也未加提醒,因那神狐只是作壁上观地瞥他们一眼就淡然地飞越此处。他悠然落在山阳,含笑从袖间拈起一枚裹着雪衣的狐骨碎片,向半空轻轻一抛,化作了白衣白衫白披风的小姑娘。 “抓我来这干吗?”她环视一周,面无表情地又转回头,“这是何处?” 朗华冲她盈盈笑道:“芒山。” 让雪听到这名字就心烦意乱,谁让他们都声称陈拂归魂消此地呢,于是面色又阴几分,咬牙道:“不是说芒山只有狐妖么,怎么这里如此清净?” “谁说芒山只有狐妖?此地乃仙妖百年相争之地,狐妖夺去山阴之处,拟名有狐,而山阳面的好地界自然就是我们的。” “你们的?”她转着明亮眼珠,谈笑间呵出一缕寒气,“此地又无结界,连我也来得,他们怎么这么彬彬有礼还给你们留着?” 朗华素手下指地面,花海如浪,疏雪一笔点睛,红如艳血浮丘,隐隐漂着几点静待消融的苍白。这花硕大笔挺,似一棵棵矮木直指苍天,身披凄艳朱纱,风骨却似苍松翠柏。若风相拂,则满岭血浪波光粼粼,冲天奇香气势熏灼,叫她一时间竟目眩神迷。 “这花...有何奇特之处?” “花名霖婴,专克狐妖。”他与她解释道:“是千年前一只神狐骨血所化奇花,只在芒山盛放。多瞧几眼吧,穷尽碧落黄泉我敢与你担保再无一枝多得。我们将此花栽满半山,何须结界,他们自然敬而远之。” 她自然不信这老狐狸千里迢递将她捉来就是为了赏花,抬头,轻挑唇弯,“有话直言,我可不怎么聪明,听不懂什么弦外之音。” 他莞尔,与她徐徐言道:“我要你搅碎花瓣混入雪中,为有狐下一场雪,斩草除根。” 她轻蔑道:“为何累我这趟?你将花揣在袖间往他们头上砸不就成了?” “那些老狐狸可个个都精透了。”他粲然一笑,“若见霖婴定然身手利落地躲开了,但若取其碎汁揉于雪间,他们便难以设防,介时千万片效力齐发,他们在劫难逃。” 让雪听得满面尴尬,讪笑道:“我与他们无冤无仇,不掺和你们之间是非恩怨,你们自行解决。” 朗华笑意未央,意有所指地说道:“无冤无仇?你竟不知是他们害死了你朝思暮想的心上人?” “...什么意思。”她心陡然一落千丈,瞪着眼与他面面相窥,细而浅的眉越蹙越紧。最后扭曲着娇容缓缓蹲下,冰冷指尖触地,飞舞的碎雪爱怜地吻上她的手掌,她才半哭半笑地说了一句,“我还当他们骗我...” 朗华故作怜悯地垂眸,却在轻笑,“你是妖,怎可伤情生死?反正迟些早些都得一命归阴,何必强留?他内有芒山妖花,有狐怎能放过他?”话锋一转,他的娓娓轻诉陡然变了意味,带着循循善诱的蛊惑绵声细语道:“不过今世之仇还需今世报,对吧?” 她咬牙忍泪,怎么也不想在一个飘雪的黄昏,一个陌生之地,从一个素昧平生的神仙口中莫名其妙地接受他的死讯。他们的荒村,他们的冬至,他们的相守相离怎么就突然被这张刺刺不休的嘴定下了终点? 山岭静谧,可她听得风摇花曳,听得清风吹流雪,甚至连她纷乱的呼吸和他浅笑的气息都清晰入耳。她无处可逃,苦涩地蹲在这立锥之地一动不动。 ...... ...... 那白衣女子面不改色地说着朗朗上口的谎,“陈拂归要我带话给你,仙人愿净化他体内妖花,将他掳去了灵鹫山,百年方归。待到那时冬至清晨,他在让雪村口等你。” ...... ...... 什么灵鹫山,让她空欢喜百年,让她傻子一样数着年华翘首以盼,熬过百年再惊觉不过一枕南柯。 双眼无神,她跌坐在地,垂首捂眼,白发垂落膝前将面容掩去大半。纯白的素手僵硬颤抖着抚上双眼。她一声不吭,也不掉一泪,只亡魂失魄地坐在原地。 他这一生不该就此而终,哪怕来世柳暗花明,今生终究落笔惨淡。他凭什么孤苦一生?尽为他人目断魂销,从未真正遂心快意。思及此,她愤恨顿时多过悲痛,倏然抬眸,满眼冷毒。 她恨那白狐无情,恨那心怀慈悲欺瞒他的法师,更恨自己又亲手毁了他这黄粱一梦,恨他执念成魔,恨他瘠己肥人,恨他也活成了他心心念念的白狐,徒惹后人伤心! 原来最后,他是那只亡故的白狐,她是下一个陈拂归。 ...... ...... “你是狐妖?” “猜错了,我再给你两次机会。” “...白兔?”他开始乱猜。 她继续摇头,好笑而期待地盯着他的唇,等着下一个答案。他瞧他周身的雪似有生命般狂舞不止,恰如她这生来喜庆的性子,将剑眉轻轻一挑,露出笃定而灿烂的一笑,“雪妖?” 她将双眼笑得几乎消失,只有两丝亮莹莹的眸光轻灵泻出,“对了对了,这回对了!” 他立即对她肃然起敬,“雪也能成妖啊?你真厉害。” ...... ...... 最恨的莫过于他决绝孤行,不肯给他们一线生机。 ************************ 白龄绥如梦方醒,才想起身后还有汲汲皇皇等她捷报的那一家可怜人,忙向有狐投去小心翼翼的眼神,“主上,这孩子...还有救吗?” 他抬眼,声音微哑,“七日后,他一家必死无疑。”白龄绥悻悻闪开视线,温婉地颔首,“好。”起身出屋,那四人急忙堵来,矮个的猎户最先急声问道:“如何啊道姑?我的平儿...” “快逃命吧。”她拨开他肩,大步流星地走到院中。冷意卷过全身,她默默捂紧了宽松的袖口。身后果然尺水丈波,那猎户追来一把捩住她,惊得一眼铜铃大,一眼被眉头压成枣核钉,喷着口水喊道:“逃命?!为何逃命?我去与那妖怪拼个你死我活!”说罢转头冲去,这次换她反手拉住他,指尖如冷水流过他手腕内侧,他浑身一激,侧目望来,欲哭无泪,“为何拦我?!他不肯放过我平儿,我...” “你怎样,与你亲生之子拼个鱼死网破?”她低眉浅笑,话音甫毕又面色凛然,“听好,我也不知此计能否奏效,看你造化吧。先顾全你双亲和娘子性命,明日投奔远方亲戚或...反正随你择一去处吧,十日之后携家人重返此地,到时你的平儿,啊,原原本本的平儿会在此地等你。你若信我不妨一试,不信的话...七日后我若善心大发就来为你全家收尸,我若心懒就算了。” 她彬彬有礼地报以一笑,猎户听得一头雾水,一时钝口拙腮不知问些什么,只皱着眉、面如吞炭地吐出一句,“那平儿...我不能将平儿扔下。” “他是狐妖,不是你的平儿。”她舒眉展目,宛然在笑,“当然,除非你实在留恋那副尸身。”他连连摇头,而后似懂非懂地紧着冲她点头,“我听你的...听你的...” “好。”白龄绥深觉孺子可教,笑靥曼丽,“记住,十日后重返此地,但愿你一家五口到时俱在。”她欲扬长而去,忽然猛一转头,神色郑重地补了一句,“你若不听劝,偏要另辟蹊径的话可就死有余辜了。用人不疑听过吗,别做画蛇添足之事。” 拂袖转身,她慵懒的笑扬在晚风中,残阳仿佛也不再萧瑟,随之共艳。远山夕照,青山苍茫,那身轻盈如蝠的黑衣被昏黄的雪悠悠抹个干净。 翌日天明,她折回此地一瞧,果真人去屋空。其实也不算空,毕竟还有个鸠占鹊巢的他。含笑越过门槛,微微欠身与屋内的他打个照面。看他还是五花大绑的模样,她才惊觉昨日忘了给他松绑,他竟也从头至尾绝口不提此事,看来还是没将自己视为这瘦弱身板的主人。 他怫然不悦,“为何放走他们。” “真跑了?那凡人果真胆小如鼠,这帮货色整日围在你身旁哭天抢地,我怕扰你休养调息,就随口编了个谎将他们骗走了。”她微垂首,轻声细语道:“那些贱命何时不能取,你养伤才是要事,还有...”她狡黠地抬眸,像极了心明眼亮的小狐狸,“他们走了,这地方不就归了你我?” 他无动于衷,可白龄绥要的正是无动于衷。他若真对她冁然而笑,她估计会吓得眼前一黑。不言就是最好的答案,起码可见他心情已稍有缓和。可她仍对这自鸣得意的小伎俩忧心忡忡,他是有名的心胸狭隘,无论新仇旧恨必不放过。自己这班门弄斧的伎俩只怕早被他识破,到头来只是担雪塞井、炊沙成饭,枉费心神罢了。 所以她对自己的要求向来只有“仁至义尽”四字。她只是个装模作样的善人,为德不卒,总轻而易举地原谅自己的无能。 那孩子已是瘦骨嶙峋、双腮塌陷,想他怕是五日粒米未进,拼力糟践他人的身子...不遑多想,她便轻言软语地提道:“主上,现在占着那凡人身躯,若只饮血的话恐怕体力难支,不如尝些清粥小菜,毕竟身子孱弱,若是油尽灯枯,岂不还要另寻下家。” 他果不其然紧蹙双眉,为防他拒之过早,她又轻轻柔柔道:“你无力抵抗那些凡人,怕是因为...饿了,现在是不是头晕目眩啊?” 他目生燥火,面色寒峻,白龄绥还当一准会被斥骂,缩肩缩颈地等着,不料他竟不置可否,她便趁机展眉一笑,“我去厨房瞧瞧。” 当她盛出那碗红豆粥时自己都面带嫌弃。汤水稀得可怜,怎么看怎么像一碗血,不过好在他没尝过人间滋味,哪能分辨山肤水豢与粗茶淡饭的差别,她便镇定自若地端给了他。他抬眼看来,仿佛在问此物与饮血区别在何处,她无声地一笑,他一碗饮尽,她跃跃欲试地守在一旁问:“味道如何?” 他眉目漠然,“无味。” “啊,那便好。”她拾碗转身。 此后便是平静如水却胆战心惊的日子,两室虽只几步之隔,他们却每日见面寥寥,大多时候他都独自闷在房中闭目养神,最长的一次甚至两日未醒,醒来也是因为那凡人的身子吃不消了,她便去应付他的饥肠辘辘。她也曾问及龄漫下落,可他如今正处于重炼魂魄之际,灵肉分离,不似从前可屈指看穿天下事。 她从没问过他为何救她,也没问是否后悔为个微不足道的她流落至此。他性情乖僻,不喜交谈,更不会主动与她掏心掏肺。虽然时处危势,可他终日面色泰然,瞧不出要挥戈返日的决绝,也绝无穷途日暮的丧心病狂。她从未忧心,他怎会一败涂地呢?他自当履险如夷、回天倒日,一切事成了他的事,便都是那么理所当然。 她对那终年苍翠欲滴的仙山倒颇有兴致,曾问他此山来历,是否真有神仙栖居。他想了一想,口吻如冰,言简意赅,“满山树妖。” 白龄绥听得不寒而栗,想起村中还有一山神庙,村民每日朝拜,络绎不绝,竟是拜了一群占山为王的树妖?从此她看那青碧山水目光复杂,每次远眺似乎都听得见芒山那些树妖喑哑的笑声飘入耳中。 掐指算算日子,明日便能与白重逢了。她俯首莞尔,霁颜清冷皎洁,如银月冷霜,却另含一抹令人心旌摇曳的艳色浮动笑间。明眸皓齿,眼波盈盈,须臾之间美貌横生。一身俨乎其然的道袍催盛了被冲突勾勒的妖冶,比起往日白衣,这身似暗非暗的浅黑无端挑起万丝旖旎。黑发雪肌、深瞳浅唇仿佛要齐齐冲破黑暗,在这张精致窄小的脸上穷态极妍。艳色耀目却不落世俗,望月一笑,月华便在她笑影里相形浅淡,欠了一分致命。 ************************ 让雪满面麻木地起身,一言不发,挥袖欲飞。朗华一把按住她肩,侧眸笑看过来,“急什么!先为我下场雪再走。难道你想放过那些笑看他死在面前的恶狐狸?就不想手刃他们?” “手刃谁?”她幽幽笑起,目似涸泽,也不知在看哪,“我就该手刃自己!若我那年没告诉他妖魔无法转世一事,他就不会莽莽撞撞地离开让雪村!就不会念念不放!就不会惹出这些环环相扣的麻烦!!我们本该...本该有永生永世的时光大把挥霍...有无数场大雪一起看...我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见不得人,我见不得妖,都得隐介藏形地活着!都看似眉欢眼笑,心里空空荡荡!”她面如死灰,眼风阴气森森,将满心绝望平静地吹来,声音依旧镇静自若,“报不报仇看我心意,与你无关!还神仙呢,嘁,仰仗一个只会耍点把戏的小妖,你可真有本事!”她唇角冷中带刺,如人面厉鬼。飞雪缭乱,她白发如女儿长袖斜斜飞着,不过几句话后竟性情大变,与那初见的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判若白夜。 朗华蔑然一笑,“既是如此,就莫怪我恃强凌弱了。” 她哂笑:“随你,反正你们神族尽是窝囊之辈,连取狐骨碎片都不会。偌大的狐族,怎就只能靠着有狐?难怪你狐族秘宝流落尘世,难怪一提起狐族二字无论是谁都先想起妖界!我自然斗不过你,可你也灭不了我,我看你能拿我怎样?” 朗华毕竟神姿仙韵,雍容雅度,岂会被她几句挑衅激得头脑发热,依旧是笑如清风,声若春水,“我与你保证,不出一日你定心甘情愿为我效力。”让雪低声冷笑,“嗯,嗯,我还真是怕你!又有什么阴招?难不成又把我关到一个什么地方去?反正我再也见不到他了,也不急着出去。” 他微微一笑,“怎会?让雪,我便遂你心愿,让你与他重逢。” 她怔在原地,眉眼寒气森森,莫名其妙地盯着他。朗华不再多言,只浅浅一笑,伸出双指并拢,从她眼前缓慢而深刻地划下一道光痕。她目眩神迷,眼中便渐渐只容得下那寒光,不自觉地提步就它而去。雪落肩头,裙袂悠荡,她步伐凝重却分外坚定。 朗华口中念念有词,舌灿如莲,手中动作尤为复杂,时而轻绕指尖,时而双掌横擦,那凭空而生的光痕如芒寒色正的星华,将她吸入一片夜空。 眼前一暗,她满面戒备地回过神来,发觉身旁景色已改,从那血浪花海陡然掉入一座小镇。夜色浓艳如墨,行人寥寥无几,她一身白衣分外惹眼,那些人却仿佛视而不见,甚至有一人迎面走来直直撞她身上,她正欲发怒,却惊觉那人竟穿透了她身体,面色如常地前行。 她猛回头,终于明白这是那狐狸捏造的幻境,她在其中隐介藏形,没人瞧得见。 可又为何是这里,看似平平无奇、一个从未来过的幽凉古镇。 她像午夜孤魂一样在街头飘荡,破晓时分忽然望见一个身形瘦小的男童负重走来,他累得面色惨白,拖着几块破破烂烂的木板,上面赫然躺着一人。她大步流星地走近一瞧,忍不住惊呼一声,拂归? 那男童步履维艰地拖他停在一家医馆门前,她赖在他身旁,想握住他的手却穿透而过,就算唤他名字,前面那忙着与郎中相谈的男童也毫无反应,看来他们也听不见她声音。 可她依旧窃喜不已,无论怎样能再见他一面也是好事。她乐颠颠地随他们钻入医馆,那男童不知何人,先是趴在床头神色紧张地照拂许久,后来筋疲力敝,便直接伏桌枕臂,沉沉睡去。当日下午他在窗旁张望了一会儿就如临大敌,夺门而出。 她将手指挨在他瘦削的脸旁,尽管触不可及,总还是忍不住抬起手来;尽管根本听不到,还是字字情切道:“我来了,拂归。” 再隔几日他终于皱眉醒来,似被噩梦缠身,面色仓皇。胡叫一声后撑开双眼,目光如电。她与他离得那样近,可他就是视而不见,分明四目相交,终究还是淡漠地移走了目光,还是听不见她欣喜欲狂的叫喊,“拂归!拂归!是我啊拂归!拂归!” “陌上?!”他俊俏的眉眼渐被恐惧侵占,揪着那医馆的小药童问:“这是陌上?!”他奋袂而起,却被伤痛未愈的腿狠狠撂下,医馆中人纷纷阻拦,可他势若疯虎,不知哪来的决绝,非离开不可,连腿伤也不顾。 西风残照,秋凉叶黄,他们并肩而行,她正痴痴望着那张永远不会回看过来的脸,心境突然一落千丈。 不过南柯一梦罢了,都是那老狐狸奸猾的指尖伎俩,她才不上当。 可她仍亦步亦趋地跟着,只是垂头丧气,不再看他。夕阳下的路总是遥遥无终,长得怎么都走不完。她也是偶然一瞥才觉得那邈远的孤山触目如故,倒有几分芒山的意味。 目光冷凝,迟缓地抬眸,再打量一番身旁这张视死如归的脸,她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如此说来这些都非幻梦,而是往日重现? “快回去拂归!”让雪方寸大乱,心急如焚地想挽住他胳膊却又直直穿透了身体。法力被那该死的狐狸封住,也无法借风雪之力把他推回,她急得欲哭无泪,空有满腔焦躁却对此情景一无所能。 “拂归!拂归——!!”她白眼望天,几欲绝望,“别去陈拂归!!!” “白龄绥?!” 迎面走来了那日与她有过一面之旧的白衣女子,他立即展眉解颐,惊喜参半,似是不敢相信她会出现。 “回去。”那女子裙裾猎猎扬起,散乱的发扑在脸上,放开手中磨破掌心的绳索,终于腾出手来一边拨开长发,一边威胁他道:“否则就是这下场。”她指了指身后那块破裂歪扭的木板,上面赫然躺着一个血人。 见拂归终于肯听那女子一劝掉头而返,她高悬不下的心也算是落了下来。 “我倒是想通了,醒来只急着往芒山冲,蠢得忘了其实我可以等到腿伤痊愈后再去寻剑,既然受伤了就没办法了,养好了再去呗。” “陈少爷,我如何才能拦住你找死啊?” “剑在你手里没错吧?那个妖怪...有狐,他不是要复活素凉姐姐吗?素凉姐姐是他同胞...他肯定会复活她,你盗剑也...” “复活又如何?”她厉声喝断,“你知道她活着不就好了,何必非要钻进芒山见她一面?” “你也知道那是一面。”他眸中火焰瞬熄,漫来余灰残烟,满目萧然,“只有一面啊,我只想再见她一面,一面都不行吗?我再不想流离人世,抱憾独行。” 她飞扬眼眸凌厉如冰砾,恨不能将他生生砸醒,“一面都没有,你当他是菩萨,还得遂你心愿?!你到底知不知道他是谁?!你去找个最孤陋寡闻的道士问问他可曾听说过有狐,问问他敢不敢进芒山!就算你不要命非要死在芒山,你也根本什么都见不到,左不过就是凄惨地死在猎人冢!你这条小命,只够留着在这里威胁我!” 让雪被她喝得一怔,突然对这曾向自己出手的白衣女子心生好感。果然,能让他不惜此身的原因永远只那一个。 他宁愿为见那白狐一面而死,也不愿与她同生。 “是我没用,她给了我第二条命,我却从不爱惜。可我再也受不了了,这样的日子就像催命一样...九年,若不是为了复活她,我真不知道能不能撑到第九年......停停走走,即使我越来越擅长冲淡失去她的痛苦,可还是不对,还是习惯不了。若是没了她,我便没了人间。” 若是没了她,我便没了人间。 让雪呆呆一笑,那她呢?她是阴间么? “带我见她,好吗?” 她阖眸认命,面色怅然,凌乱白发扫在无神的眼角,轻轻一哂,掉头而去。 “老狐狸!放我出去!”她仰首便骂,目色凛冽。 一道悠悠荡荡的笑盘旋不灭,朗华乐悠悠地问:“可愿出来了?我说过了嘛,不出一日,你定然心甘情愿为我效力。违抗神族之言就是逆天而行啊,小妖怪。” 让雪翻着白眼,险些忘了还有这茬,仰天吼道:“休想!我才不帮你!” “那你请便吧,好好看着他如何惨死在你面前。” 她还未回嘴,突然身旁屋舍皆化作苍茫荒原。她满眼惊慌,才发觉他就在身后,那白衣女子与他并肩而行,他们径直穿过了她身躯,那女子面如寒玉,他却喜上眉梢。一喜一忧走向芒山,她猛抬起的手臂僵硬地杵在猝然卷起的风里,一双颀长白影悠悠走远,而她除了瞠然自失,除了做这百无一用的看客,别无选择。 她怒而转身,挥袖如飞,气涌如山,想离那一心送死的傻蛋越远越好,却不料刹那间又是眼前一乱,这次居然直接把她搁在了深山野林。蹙眉看清四周,只见他被一张结界拦在山洞中,与那白衣女子席地对座,相视而笑。 “知道我等这天...等了多久吗?”他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倏然舒展开明晃如水的笑意。 她紧挨着结界,痛心疾首地望着他无忧无虑的笑脸。 “你还不是与那白狐一样可恶!”她撕心裂肺地对仍在喋喋不休的他痛骂道:“你们都一样可恶!骗子!你怎么能寻死?!说好了每年冬至!每年!你每年冬至都得来村口接我!我明明...再给我些时日,我明明可以把你拽回来!你为何自寻死路!你这蠢人!小人!背信弃义的小人!” 由于她恰好挡在白龄绥身前,所以他这番话倒像是与她说的。那纯净的眼眸温柔地照进她满目疮痍的心,他粲然一笑—— “青围山下西行二十里之内有一小村名为让雪,今年冬至我与友人在屋前约好相见,可惜我只能做违背约定的小人了,还要麻烦你将几句话带给她。她也叫让雪,是个雪妖,白发乌瞳,小姑娘的模样,很好辨认。” 她的怒意还僵在脸颊,一半尚未褪尽的疯狂,一半欲言无词的茫然。 “......小人。” 猝不及防拔地而起一个狭长幽深的山洞,她被突然撞进眼中的那几只狐狸吓得一怔,侧过头去又被陈拂归那双鲜血淋漓的手腕惊得目瞪口哆。他怀中紧抱着一只雪白的玉面狐狸,“素凉姐姐,我能活到今天,真是太好了。”他紧闭双目,将脸埋进她雪白绒毛中,贪婪地嗅着。怀中那软绵绵的小狐狸胡乱挣扎了几下,竟奇迹般地安稳下来了。 “你终于回来了......” 瞧他乐得快神志不清了,她不听名字也猜得出这狐狸是谁。他面色尽失血气,双唇惨白,微微发青的迷离双眼执着地望着那狐狸,眼中是佛道也束手无策的痴妄。 他保持着上扬嘴角直挺挺地扑倒在地,让雪也刹那变作泥塑木雕,动也不动,眼也不眨。 那声倒地,那声倒地之后世间再无此人,也就是说以后千千万万个大雪纷飞的冬至她都会独自怅然,像个矫情的傻子。 她还是勾起了沉重的唇角,缓缓一笑。因妖邪无泪,她也无甚与之呼应的神情能像对景挂画那般契合。 可她不知陈拂归在弥留之际想起了她,她呆呆望他在那白衣女子膝上似欲开口,却未留片言只字。 他脑海里是那场昏昏浩浩的大雪,是她古灵精怪的笑脸,是她半嗔半喜的逗趣,是那双月牙般稚嫩纯洁的笑眼。他只想留给她一句“若有来生”,这句被当年慷慨激昂的他痛斥矫情的废话。 这些,她再无从得知。 ************************ 白衫轻烟翩然而下,飘摇如仙,湛然若神,空气中浮动着浓郁浑厚的松香。 他也是一副凉薄面相,可那冰冷并未裹挟有狐的戾气,也并非素凉那般凛冽,而是一尘不缁的孤傲。那丫头说这是仙灵的通病,永远不知何为谦谦君子,卑以自牧。 还说,用他那双眼俯视众生,世间无一不脏。 温冽面带薄怒,凑上前来轻声道:“上神,该当如何,那芒山狐族...” ...... ...... “你,为何维护雪妖。不是神吗,怎与妖沆瀣一气。” “你还不是极力维护凡人。” “若你们这群废物联手胜我,便将那雪妖藏到万无一失之处。”他向神色皆微微一僵的三只雪狐横了一眼,“驱狼引虎,真是妙计。” ...... ...... 看来果真同类相知,他一语成谶。狐狸便是狐狸,什么神族妖界,还不是本性难移的狡狯之徒。 “去芒山。”声似轻云出岫,眼瞳微微失神,那悲喜无惊的秀洁面容有丝木然。 “不可!”温冽厉声劝住,他起身将腾,意外地垂眸凝望她,“为何。” “他们敢带走让雪,必然早有防备你会前去讨还。让雪就不该存活于世,他们同为神族怎会不知你软肋在此...若是...闹到天君那里,依照天规他们算是驱妖除魔,并无过错。”温冽稳住了焦急的心绪,紧忙劝他,“上神,若她落到妖怪掌中,哪怕有狐我们也惹得。可一旦牵扯神族,此事便得权衡利弊,决不可惜指失掌!” 她目光紧随苍夙而动,屏气敛息,惴惴不安地等他如何回应。 苍夙负手而立,细长脖颈优雅如鹤,唇边似有隐笑,“有狐一意孤行与我决战之前,芒山一众便是如此劝他吧。” 温冽蹙眉撇嘴,已经预感不祥,心急如焚地接道:“所以他惨遭重创,现在下落不明,这等前车之鉴自不能忘!” “你可知,有狐为何甘为凡人孤身犯险。” “他那鼠肚鸡肠谁不知?”她冷冷笑道:“斗筲之器,难成气候!” “不关己事又何须耿耿于怀,他如何看那女子我不知,或为羽翼,或是走狗,可毕竟都是他的羽翼、他的走狗...” 温冽听得云里雾里,急不可耐地打断了他,“何须理他?您是天神,他是什么蠢物,怎配让您效仿!” 他置若罔闻,眼中邈远如画中之境,自顾自地往下说道,“凡人心窍玲珑,才事事权衡利弊。妖界则是非生即死、决绝狠辣。我既不愿学凡人那久惯牢成的心性,也无意寻仇,可仙神若尽是苟且偷安之辈,怎配居于六界之首。” 温冽深觉不妙,眉快皱到了骨子里去,“可仅仅为一让雪实在不值...” “她便是我。”他气息冷而不利,微有失神的双眸独占尽天下至纯至澈的一滴蓝,有稚子的无邪,有仙灵的清和,有望而生畏的寒和疑似阳光的热。 “是非因果,皆成轮回。”朦胧如雨的大雪于眼前纷乱,一刻未歇。他似有所感,笑道:“我终究还是重蹈那狐狸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