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世无雪 第九章:断笼 “烧死她!烧死她!!” “烧死妖怪!!别叫她再害人!” “烧!烧!烧!烧!” 浓烟飘过,遮不住一张张试探着展露快意的脸。那是什么时节他已忘了,反正非春即夏,记得是湛湛青天,阳光万里。 他也是无意间嗅到了凡人气息,先是短短一惊,而后心涌暴怒。 仙族封印、薄素凉叛逃,现在又是那些人间渣滓来与他耀武扬威吗? 这些人,一寸灰都不能留。 白却安之若素,还在一旁笑眯眯地尽量安抚他,“息怒,他们只是无心之失,并非有意寻衅。” “猎人冢那时,你便说了这话。”他冷眼相看,白的笑如一朵经年不枯的清荷,温润而不失风骨,闻言他淡然摇首,“那些愚不可及的猎户伤我芒山之狐是有意寻衅,死便死吧。” “这些人有何例外。” “我不是为他们求情。”他掩唇一笑,循循善诱道:“只提一建议,既是无心之失,可否赏他们稍美满些的死法...比如,至少要让他们轮回转世吧?” 他眉中一紧,似是这点宽仁都懒得给,扬眉瞬目之间化了一缕黑烟扑进风里。白无可奈何地在其后浅笑,却瞧不出几分怜悯之意,笑比烟淡,河川般温凉的眼缓缓一眨,就将这事痛快放下了。 他瞧那稠人广众个个口沸目赤,齐齐聚着中央那露珠大小的东西。冷目一瞧,才看清是一女童。几人举着火把向她走去,像要烧死她。 这帮蛇虫鼠蚁涌到一处倒方便他一并下手铲除,他化为狐身,霜色瞳孔泄出一片冷光,将众人拦腰斩成两截。满地温尸未冷,他们疼痛难忍、目眦尽裂,他这才发觉落下了那个万众瞩目的女童。 他从天而降,落在她面前,刹那间跌进那双茫然的眼。 一双狐目,两枚狐骨碎片。他幽诡的目光圈住她惨白的脸,似要将她吸入眼眸。她目中惊惶乱颤,不敢置信地挑高两条细细淡淡的眉,枯草般垂落腮边的发丝在灿烂如火的阳光下泛着浅浅的金黄,地上乱滚的几个火把恰好有一个长了眼一般溜到她脚下那些干柴茅草里面,刹那间燃起细腰般的火苗。 微弱的火光奇迹般地灭在了风中,他不动声色,仿佛与她是世仇一般挑剔而溪刻,眼也不眨。她自若寒蝉,屏气敛息,眨眼间已被他叼起,直接掀到背上。 从此她就是他的一双手,替他网罗那些体内吸附了狐骨碎片的凡人,将他们诱来芒山,再由他一一剔出、杀死。虽然她弱体轻身,也绝不能飞檐走壁,却从不失手。他对凡人轻而贱之,对她却倚仗至深。这难道不是恶湿居下,自相矛盾? 好在,他有一个足以说服自己的理由。她是慧黠之人,却从不自作聪明、沾沾自喜,与她言及何事向来得意忘言,毋庸赘述,不过才在他身边十一年而已,这番聪颖就被她练得突飞猛进。 可她并非恋生恶死、奴颜媚骨之辈,她的心思朗若列眉,只因龄漫还牢牢攥在他手中,凡人弱点在她身上昭然可察—— 一个情字,便能锁她一生。 这世上,只有他能主宰她的生杀,只有他能对她施以薄惩或严戒,除他之外的任何人鬼妖仙若敢越俎代庖,就如同向他寻衅。 她即便是条狗,也只有他能决定是养在脚边,还是一脚踩死。 流焰焦眉苦脸地盯着有狐,“有狐,与那什么雪神开战倒无妨...只是结界怎么办?月华之术对你是重伤,此时再削法力强穿结界,只会引来闻风而来的仙族啊!再说了,这重大牺牲也得用在正经处啊,为那凡人奴隶?!”他用力扑棱着脑袋,在原地跳脚。 青玉难得与流焰意见一致,面色冷肃,坚定干脆地对有狐说:“为她,确实得不偿失。” 荡银娇笑着枕在蒲扇般松软的长尾上,意慵心懒道:“我看那丫头挺好,救便救吧,这可能是有狐唯一一次当救世主的机会啊,你们怎还拦着?” 他平静的眼神顺理成章地递向至今缄口不言的白,他眉目间似有隐忧,看起来有几分恍惚。 “你还看他?他肯定救那丫头啊!平日里就跟她时时耗在一起!”流焰气急败坏地抓头大喊。青玉也冷眼睥睨,“身为狐族,当为狐族殚谋戮力,可不是被无聊私情牵绊的时候。” 荡银依旧是那副唯恐天下不乱的笑脸,“哎呀,好无情的妖怪啊。我说你们,那丫头是两枚万年狐骨碎片啊,还有那小雪妖好歹也值一枚,你们还真暴殄天物,整整三枚呢!若是落到那个雪神手里他会如何,肯定是转头就交给狐族仙界那些老不死的手里去啊!三枚——”他眼眸危险地一抬,挑高了唇边风情月意的媚笑,“难道也不值得一搏?” 青玉冷声喝道:“什么三枚!就算三十枚!就算整副狐骨也不及有狐万分之一!” 幽暗的洞穴,飘雪的黄昏,他回身,仿佛就看见当年的她跪在那一小块地上,抬着一双妖异而清澈的眼,吓得缩肩缩颈却执意与他道一句无关痛痒的谢。 ...... ...... “谢谢你救了我。”她突兀地开口,他们立即一起匪夷所思地望向她。那张嫩白的小脸蹭满烟灰,乱蓬蓬的头发,布衣荆裙,是个脏兮兮的小丫头,却长了一双摄人的眼和一张妖气冲天的脸。 “眼睛。” 他与她说的第一句话,原是这样简单的二字。 她怔怔地瞧着他,“啊?眼睛...我也不知道,村里的人都因为这双眼睛想杀我,说我是妖怪。”那言语不痛不痒,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一样客观平静。 白闻言失笑,“你倒有趣,好像浑不在意啊,不恨他们吗?” “都死光了,还有什么好恨的。”她轻轻一笑。 ...... ...... “要我的命为何刚才不动手?特地把我带回来难道是为换个地方杀我?” 他终于散漫地坐起,一双苍冷的眼漠然探去,直到她终于忍受不住这样渗着血腥气的目光,飞快地垂下头去。 “我留你一命。” ...... ...... 白郁郁寡欢的神色透着不容反驳的坚定,甚至有丝前所未见的疯狂,他竭力维持往日的泰然自若,却难掩语中焦急,“有狐,我们不能失去她!那是万年的狐骨碎片,不容有失!雪妖倒无妨,碎片不过千年而已,可白龄绥!”他自觉心粗气浮,略微一顿,俊雅面容惨淡如霜,“白龄绥...她值得我们就冒这一次险,无论是那两枚无可比拟的碎片还是她的可用之处,都姑且为之一试,绝不能拱手让给仙族...” 荡银气定神闲地随之颔首,流焰大手一挥,怒目道:“什么姑且一试!结界怎么办?怎么试?!你还要他自损几百年功力?!” 青玉凝眸沉思,忽然计上心来,缓缓言道:“毕竟月华之术刚过,损耗不小,现在不宜以身犯险...若是等上几百年...等上几百年再救她也为时不晚,反正她长生不老,又死不了,那些仙族也不知如何取出碎片,只能将她囚着,也奈何不得她。” 白闻言大怒,“等上几百年?!她是凡人!再长生不老也是凡人!你要将她困在那个空空如也的绝境里几百年?”荡银笑吟吟地添油加醋,“几百年啊,等救出来都该失心疯了吧。” “失心疯又如何?”青玉不以为意地一笑,“大不了不必再用她替我们征南闯北,直接将狐骨碎片取出就好,赐她一死。” 白被他气得哑口无言,一改往日满目柔光,杀气凛然。荡银连忙吹散这场突兀的硝烟,轻声软语道:“一切听有狐断定吧,别费力气了二位。” 这番争吵,让他莫名想起那日的血潭。 ...... ...... “有狐,这刑罚够了,她日后一定不敢犯了。” “刑罚?”他深渊静水般的脸庞在月下逼着森森寒气,“说到底,她没有半分伤损。” 白的眸中一抹无奈怅然流过,稳着性子轻声劝道:“你又忘了,她是凡人,起码要进食饮水。已是第五日了,即使没什么皮肉之痛,身子也扛不住了...” 他冷厉打断道:“不死之身,何须进食。” “不死之身也不是活生生受罪的意思。”那秀气的眉一蹙,河川般温柔的眼神流露着悲悯与不忿,“只要留一条命,别的都无关紧要吗?” ...... ...... “有狐...”青玉急切启唇,似是心有不甘。他却以眼神制止,嘴角斜勾,面容多了几分生动的笔触,眼里似有蛟龙入海,霎时邪气蔓延。 他浓重而清冷的鼻音短促利落,字字如鞭抽地—— “我的奴隶,轮不到他人囚禁。” 白的眼眸被惊喜擦亮,青玉大失所望地闭上双眼,却也绝口不言,流焰亦是不敢再劝,荡银嘴边的笑从未冷却,似是早有预料。 ************************ 此处并非让雪村,也望不见青围山的光影,他们不肯告诉他村落的名字和位置,更不让他独自外出,只将他像狗一样拴在那个夜半漏风、雪天漏雪的破茅屋里。 他肮脏的小脸又落了一道红痕,那看起来有些窝囊却酷爱扇人耳光的村夫皱眉蹙眼,嘴角不知为何就是停不下飞快的抽动,似是还要再打,却被身后心惊胆战的妇人轻言软语地拦下。她不敢抬头,只缩肩缩颈地扯了扯他泛灰的衣角,见他横眉怒目地看来,她顿时怛然失色,垂首不语。 他这才罢休,甩袖而去,口中仍在骂骂咧咧。 白龄漫的第六次出逃计划如同前几次一样,一败涂地。他满脸杀气地缩在墙角,那妇人徐徐走近,长着裂口的手递来一个坚硬如石的馒头。她低眉垂眼,仿佛呼吸都小心翼翼。 他烦躁地打量着她,还是接了过来,“谢谢。” 她立即慌乱地点了两次头,似是极不适应有人向她道谢,起身欲逃。白龄漫把玩着手里的馒头,一下下地抛着,冷淡地笑了,“你要真想帮我,就帮我逃出去吧,你是好人,我看得出来。” 她听到“逃”字便魂惊胆落,白龄漫突然抄起她的手,就是不放她走。 “要不,你也跟我一起逃出去?我看你也受不了他,对吧?”他突然冲她挤眉弄眼,她又受惊过度地赶紧低眉。白龄漫不满地“啧”了一声,“你总躲我干吗?看着我啊!与我说说话吧,还不知你名字呢。”他甜甜一笑,故作无害的模样,“我叫白龄漫。” 她被他死死地拉着,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尴尬地僵在原地,双眼钟情于地面,死也不肯看他一眼。 “家里都揭不开锅了,还要买个儿子啊?”他嘴角戏谑地一勾,“你们没有孩子吗?” 她双目微张,似有所触动。他将这微变收于眼底,缓缓道:“你若也生养过孩子总该知道为人父母之心吧,我爹娘还在家中等我回去呢,估计此时眼睛都该哭瞎了。”他揉了揉无泪可流的眼,故作凄切,“可怜他们老来得子如此不易,我还被那些人牙子掳来...” 她果然上钩,按捺不住地往他手边挪了半步。 “我...原本有两个女儿。”她面色惨白,语出怔然,“都被他卖了...家中潦倒,生的又是女儿,他嫌没用...” 白龄漫闻言大惊,“卖了?!亲生女儿?” “毕竟是女儿,他满心就只想男丁,卖了两个女儿的钱勉强可买下你。” 他并非凡俗之人,整日在芒山优游岁月,哪知人间疾苦。 “女儿又怎了?”他百思不解,“我姐姐就比我强多了,我要是有爹...啊不对,我爹娘都更疼她。她聪明绝顶,貌比天仙,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性情还比男儿硬朗,比这天下所有所有男子都强过百倍!” 她听得瞠目结舌,“...你们大户人家,无论几个都是生养得起的。可他...一介村夫罢了,村中家家户户都只爱男娃,生了女孩都像见了瘟神一般...” “他都卖你女儿了,你还与他做夫妻?!”他看她的眼神竟有几分嫌弃,“不懂你们凡人...莫名其妙。我问你啊,你听说过芒山吗?” 她讷讷地摇首。白龄漫星目瞬间蒙尘,飞速眨了几下,不甘心地又问道:“那、那这是南梁吗?” 她终于轻轻颔首,他眼中的希望之光再次燃起,“那那那...这里离陌上有多远啊?” 她满面疑云,仿佛从未听闻。 他正欲改弦更张,再旁敲侧击一番,门外那死声赖气的村夫就骂骂咧咧地把她叫了出来,大手一关,把他锁在暗不见光的小屋里。 ************************ 青玉面色铁青,对他的口吻却依旧奉若神明,保持着无可挑剔的恭敬,“有狐...结界若是一毁,那些年幼体弱的小狐狸怎么办,他们并无自保之力,若是我们都不在山中...” “你们自然在山中。”他冷声冷语地打断。 他当即高声笑道:“什么?!你去和那雪神...单打独斗?万万不可!冲出结界后你一身剥皮碎骨之痛去与一个完好无损的神开战吗?!你!” 他波澜不惊的眼中是理所应当的淡定,仿佛在问,本不该如此吗? 荡银恼人的笑声又细细碎碎地飘了起来,看向有狐的眼神流波送盼,仿若少女怀春。 “何不这样,你好歹也带上白吧,我只信他会真心实意地救白龄绥,剩下那两个嘛——”他嫌弃地扫视面色阴冷的青玉和火冒三丈的流焰,翻个优雅的白眼,“不帮倒忙都算不错了。” “不必。” 白的面色无奈,柔声劝道:“我与你去,我也不放心你孤身前往,有他们三个抵御仙族趁虚而入便足够了。” 有狐置若罔闻,紧绷的面庞如一张逼真的面具。眼中杀机四伏,由于吝啬笑意,倒看不出几丝狐狸的阴诡。 白也不再自讨无趣,一切便就尘埃落定。他倨傲的眼神横扫一周,忽然猝不及防地将左手直接掏进胸膛。墨痕般的光雾似旌旗摇曳,千丝万缕、长短不一地在胸前猎猎飞扬。他们一惊,满面怔然,青玉更是失声痛道:“有狐!” 他眼神之决绝犹胜断弦,骨节分明的手青筋乍起,刻板无笑的脸显出几分不适,将一招招重击直抵心房,如壮士解腕,操刀必割,未有一秒踟蹰。 流焰不忍再看,扭过脸去痛心疾首地喊,“够了够了!已经够了!!” 可冲破结界绝非易事,否则他又何必倚仗能自由穿行结界的白龄绥,那些阴险狡诈的仙族存心将这结界设计成这模样,他强则结界强,他弱则随之弱,就是为挑起狐族内讧,让久困此山的万千狐族明白唯有血刃有狐,方能重返自由。要他强冲结界无异于自断其尾、自拔其根,起码也要去个千年修为。可他依旧面色不动,眼睁睁瞧着修为四散奔逃,视如流水落花,面无悲喜。 他的手时白时黑,狐尾已显,面容渐被黑色的绒毛吞并。直到完全被打回原形才就此罢休,缓缓收手。黝黑的面容赫然浮出一双摄人的眼,相较人形,此时更像一双狐狸该有的眼睛,冰冷多疑,邪气凛然。 临去前他也未作长篇大论,只简单吩咐道:“他们知我重伤必会攻来,记住,芒山之狐,一只不少,半丝不伤。”他回望,浑身泛起压抑的黑雾,于其中逐渐隐去,“也包括你们。” ************************* 九霄之外,几座峥嵘轩峻仍不失清逸秀雅的雪山随风飘荡,如玉伴烟,似风剪水,化境如斯,远胜凡间红尘紫陌、书生笔下蓬莱。他为这山峦拟名“飞鸿”,虽是山体,却轻如鸿飞冥冥,乃是空中之山,神明之乡。 记得初次把她拣来此地,也是唯一那次,她淡淡瞟了两眼,竟不似诸仙感喟其美,却只心不在焉地夸了两句便嚷着问他何时能放她回人间。 他说,“何故留恋人世?你是我之万一,自须成仙。” 她撇了撇嘴,委屈又带一丝不屑,“难道你不想有个做妖怪的跟班?” 他目光如雪化水,带着毫无温度的温柔。 她轻叹一口气,妥协道:“好好,我当然都听你的,修仙修仙。” 他清冷唇角划开雅致雍容的笑痕,指间轻拈起那枚冷光如灼的狐骨碎片,外壁还挂着一层不肯融化的雪衣。他心中暗笑,这点雕虫小技还想做妖,只怕什么天劫也在劫难逃。 他将她唤醒,雪松如白浪翻腾。单调的苍白晕成了天覆地载的壮阔,他们亦是如此,命中再无多一丝的杂色。她于懵懂中回神,额上碎发如幼童独有的细软绒毛,倔强地躲过了所有扑面而来的雪。她低眉锁目,渐渐看清眼前端然生华的白影,突然如坐针毡,踉踉跄跄地爬起身来,见他便紧张得打躬作揖,“苍...啊,雪神...” 他满面无奈,舌尖叹息也化为一缕飞雪,“可还记得先前之事。” 她攒眉蹙额,冥思苦想了半晌才支支吾吾道:“那个...女子,她是凡人。啊,有狐骨碎片的凡人...” “狐骨碎片。”冰蓝色双眸瞬间一沉,他怫然不悦道:“你还记得她有狐骨碎片,那你呢,若是我不出手,你此刻就是有狐掌中之物。” 让雪粉白珠圆的小脸惊愕万状,鼓着一双无辜而微微下耷的眼睛大叫:“狐骨碎片?!她是为我体内碎片?!” 苍夙满面冰寒如朔风扑来,她立即讪笑道:“多谢多谢...多谢雪神。” “凭你,竟口口声声要做妖。”他矜持不苟的面色飘来一抹轻慢,话音微凉,“凡人尚胸有城府,你身为妖,竟对人毫不设防,你...” 她还是头次有幸亲眼得见他欲言无词的窘态,眨巴眨巴眼,只能一笑,“我、我没信她,只是她出手太快,我还...没反应过来呢。” 每次好不容易能与他对谈一二,要么就是钝口拙腮,要么就惹他薄怒瞋目,虽然她自己浑然不觉何处失语。 “雪神,那女子呢?”她小心翼翼地抬眼问道。 他眉心却刻下浅浅一纹,四平八稳的语调较之往常新添几分凝重,“凡俗之事与你何干,回让雪去。” “我觉得我得谢她,要不是她从中作梗,我还不能这么早就见到你呢。”她顾盼神飞,还冲他没心没肺地笑,掰着指头算了半晌,自说自话,“数着日子算的话...还有六十六年才能见到你呢。” “百年是为修炼,并非与我一见。”他阖眸摇首,“你心绪不净,究竟何年能得仙质。” “修仙。”一声清脆的苦笑,她垂下头来躲他清可鉴人的眸光,“我可没有修仙资质,你看我整日活蹦乱跳的,哪有仙人落落大方、典则俊雅的模样,你放过我吧...我、我最近在人间,遇到了一个人...” 他厉声喝道:“让雪!”她顿时骨寒毛竖,抬头与他怒气熏灼的眼撞个正着,下意识地将头后倾。 “你想说什么。”他涵养雅量向来上佳,罕有怒时,便是心中不悦也不会浮于其面,从未如此严声厉色地训斥她。 苍夙其实心如明镜,自不待言,她想说什么都逃不过他察见渊鱼的精明,又何必再问。可她依旧老老实实地答道:“我喜欢一个凡人,我不要成仙,成仙就再也见不着他了。”她静不下来的双脚轮番在云上轻踏慢碾,视线也簌簌直下,不知这句是否会触怒他。 惊心动魄的沉默,雪落空山。 “抬起头来。”他声音优雅如故,淡如林间风月。 她僵硬地一点点抬起脖子,面带惊恐,下意识地撇着嘴,似想缓解一二尴尬,却难作笑颜。 “上次擅离让雪之事是我的错,我认错!牵连了你在天君之前受过...那些多下的雪...我愿受罚。” “是为了他?” “...是。” 又是一阵鸦默雀静的寂灭,她屏息以待。 她不知他如何能看了这片雪山万年仍不嫌腻,她此刻已觉眼中枯涩,味同嚼蜡,只想离去了。也许这就是他们天渊之隔的细微之现,他心如苍雪,万世不噪,而她独爱红尘紫陌的活色生香,除了命中在劫难逃的苍白,她还需凡间的雨膏烟腻和桃红柳绿齐齐扑进眼里,永难似他清心寡欲、天资秀成。就像清渭浊泾,他是仙姿佚貌的神,她只是个跳梁小丑而已,妄动凡心,还肖想与他并肩而立。 不过是他素手攘袖挥出的一瓣雪,入风而散,原该渗于土壤,为人世添一滴甘霖。却又不偏不倚地落在一枚狐骨碎片上,从此成了他眼中之耻。 “放我自由吧,我发誓与他隐姓埋名,寻一终年冰封之处遁世离群,绝不叫人知道我是雪妖,绝不为你丢脸!”她眼中有温热流淌的欢喜,巴巴劫劫地凝望着他,双眸虔诚地照出他细挑如白鹤的孤影。 他目光微有失神,她莹白细腻的面容带着孩童般炙热的期待,仿佛在征求他能否再贪玩半晌,日落再还家。 他只好告诉她,她相约的玩伴早已不在人世,除了还家,她再无处可去。 “让雪,他已死在芒山。” 她一愣,“...谁?拂归?”可那惊怔转眼湮灭于轩轩自得的笑里,“你是神啊,竟也扯谎?!” 这次轮到他微怔,让雪气定神闲地笑着,“你这反应我倒没料到,还以为你会扇我一巴掌什么的...你和那蟒蛇串通好了?一个无聊地施计骗人,一个直接咒人死啊...天界不缺一个小仙,你也不需要一个仙童为你鞍前马后吧,说到底只是怕我在人间为非作歹,折了你面子嘛。”白发乌瞳相映生辉,明亮如白日焰火的笑脸比这静寒雪山不知鲜艳几百倍去,声脆落又甜津津的,一颦一笑就在天真可爱和没心没肺之间摇摆不定。 苍夙才解其意,微微一叹,不急不缓道:“我并未骗你,他死在芒山有狐。” 她面有期待,兴致勃勃地等着看他还能编什么瞎话。 “罢了,迟些时日获悉也无妨。”他话锋不冷不热地一转,“你可知那女子是谁?” 让雪无辜地摇了摇头,他猝然冷笑道:“她是有狐的人,此番取你体内碎片并非她意,而是有狐之命。” 她瞪目哆口,大睁一双黝黑乌亮的瞳仁,双眉抛得一朝难以落回原位。 “你倒说说,你遁世离群,你游弋人间,该如何躲过有狐的穷追不舍?” 话音淡如远山雾,他卓尔不群的身姿如云中白鹤,眸如两方浅池,那净透的蓝自生阳光万丈,直把深渊照成春溪。 她无言可回,怔怔凝望他。 “我早知你会沦为他的猎物。”他怅然轻叹,“只要有体内那祸源,天上地下,他绝不肯放过你。若无我庇护,你又能在人间逍遥几时。” 她只是年少轻狂,他却不能由她恣肆胡闹。 想起那个容色出挑、巧捷万端的女子,不由安然失笑。 ...... ...... “你以为我要让他搬救兵?就算我给他备下轻裘快马,就算我能让他飞回芒山,难道有狐会来救我?他会为了我而与你为敌?” “世上有两座芒山?还有两个有狐吗?你认识的那个真是菩萨心肠。” ...... ...... 她那浓墨重彩的笑满是讽刺与自嘲,可这次是她妄自菲薄了。 他冷声对让雪道:“先回寒川,我已吩咐温冽在那等你,她会护你无虞,不可擅自乱跑。” “那你呢?” “贵客来访,自当清宫除道,以示隆重。”扬眉瞬目之间,飞来一笑凝于唇畔,云淡风轻中又有丝面如泰山的坚决和算无遗策的精明。 “贵客?”她拧着一对细细淡淡的白眉,“是谁?” “天色将易,不知会否祸殃红尘。”他眼风凌厉地扫来,“让雪,记住,万不可断绝修仙。只有成仙可保你一命,你若流落红尘必将成为他掌下冤魂。” 她灵光一闪,突然道:“可芒山不是被结界笼罩吗?他怙恶不悛、涂炭生灵,早被仙界...” 他阖眸摇首,她的声音愈来愈弱。 恶战在即,那不远万里前来寻衅的邪灵不惜穿透结界先置之死地,不知他是太过狂傲,自信一个遍体鳞伤的他能与神一搏,还是有何不为人知的缘故。那女子眼中的碎片诚然亘古难求,可他已是妖界至尊,不必为此铤而走险。 “走吧,寒川。”他已疲于多言,面色落落穆穆,“还有,那凡人确实已死。你若执意不信便去问温冽,你说她施计骗人,便问个明白,她骗的那人可上钩了,冬至那日可等到了那人。若答案与你所料相左,他又去了何方。” 那张晶莹剔透的小脸,像秋月白璧般惹人怜爱的小脸刹那苍白如纸,逐渐睁大的瞳孔晃如浮冰。 这对她度过绝情一炼应该大有裨益吧,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