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世无雪 第七章:同归 她曾见过诞下灵狐的雌狐满脸晦气地将幼崽丢弃,稍有余力的还会负责地将它拖到血潭,疲惫不堪地一扔后直接掉头而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分不清灵狐与鬼狐的区别,只有山中成年的狐狸才能察觉。有狐向来是不折不扣的种族灭绝者,可谁会想到这样的种族灭绝者本身居然是他深恶痛绝的那一派。芒山狐妖何止万千,真正能接触有狐的也不过那几位长老、其他非狐族的妖灵和一个身为凡人的她,百余年间他藏得滴水不漏,故此大多狐狸都不知道自己的主上居然是只灵狐。若非对这点血统心有芥蒂,他也不会硬逼薄素凉成魔,将王者之位强加于她。 她用焚化过陈拂归尸身的火烘烤着湿透的身体,回味着久久不去的震惊,满面茫然。 “素凉是狐族独一无二的妖魁,更是千年难得的器皿。有狐却并非生来为王,他的光芒曾一直掩藏在这位好姐姐之下。” 那团火烧得艳烈,发出噼啪声响。白龄绥有种踏入幻境的恍惚感,脑海中塞满“灵狐”二字,越想越逼出一片冷汗。 “他是灵狐...芒山的灵狐都被他杀绝了,仙族才会攻来,他却是灵狐......” “所以他也一直嫉妒素凉,这是真话。曾经他也有过七情六欲。”白垂下眼眸,细密的睫在眼下扑就浅青色的寒烟,觉得用词不妥便笑着改口道:“可能没有那么多,那就三情四欲。他嫉妒素凉的宿命,嫉妒她的资质,所以憎恨她天赋异禀就是不思带领狐族崛起。更罪不可恕的是她竟还厌恶这宿命,你懂那感觉吗?你心心念念之物,旁人不仅有,还倍加嫌弃,甚至恨不得从来没有。” 他轻叹,宛转如歌,“这嫌弃何尝不是种炫耀?你可知他多恨自己的血统?你只见他对世间万物行径残忍,却都残忍不过他对自己的手段。就为行月华之术将法力触及结界之外,他的功力起码倒退了一千年,整日熬费心血的一千年,他眼也不眨地就毁了。” “十二年前与素凉负伤一战时,他与仙族的百年争斗刚告一段落,积了百年伤痛又被素凉那样重创,这林林总总的伤势缠了他快六、七年的时间,虽然不长,可也足够关键。你遇到他的那年,正是他重伤之时。”回想起有狐那段作践自己的时光,他不由慨叹道,“可这些事狐族从来不知。在他们心中,他是神话,他甚至不会受伤。” 呼吸一顿,他似有庆幸,语气瞬间松弛如风,“执拗果然不会成空,那一次偶然却捡了你这样的宝贝。” 白龄绥善意地提醒他回归最开始的主题,“所以他为何要杀薄素凉?” “换血。”他微微一笑,“同宗的灵狐与鬼狐方能换血而生,他只为取薄素凉的血蜕变为鬼狐而已。这世上也只有薄素凉是他能重塑的亲族,其余的更是魂影无踪,还要谢那情种封印在剑里的残魂,否则纵然是他也无计可施。” 她双眉紧蹙,“那为何不从一开始就将薄素凉捉回芒山?万一陈秭镇没有封印她的灵魂呢?” “他吩咐了雪狐将薄素凉的残魂集来,可自那以后...”他微妙地顿口不言,白龄绥自然接道:“是了,天堕被仙族掠走了。” 那雪狐流连人世千年不止,一代一代王朝,一转一转人间,向来最爱巧取豪夺旁人的人生,王公贵族尤甚。扮演着谁便偷来谁的相貌名字,有时连他自己都忘了自己该叫什么,毕竟名字换了上千个。可好在他还有一个从不示人,只用于妖界的本名——天堕。如同他的过往,天命为仙,堕而为妖。 当年那雪狐妖再没回过芒山,有狐向来放纵他游走人间,毕竟他并非他的族类,何况芒山是仙妖混战之地,他若频频露面只怕会被仙族擒回,依他贪生怕死的娇柔性子,惯于堕入红尘,向来不思修炼,更不愿卷进阽危之域的芒山。 天阑峰之事后他便杳然无踪,无论他们怎么测算也感知不到他的气息与位置,十有八九是被仙族施以极刑,永世封印在虚空混沌之地,气息尽被隔绝了。 她慵懒地抬眸看他,迅疾的笑瞬间冰凉地没入他眼眸,如风旋电掣,“她还是他姐姐...一对姐弟杀来杀去,不过好在你们妖也不在意这些。” ...... ...... “若不取剑,必定撑不过一年。” “从封印它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若这么惜命,当初又何必同意。”陈秭镇负手而立,眼神决然如铁,“如果非取剑不可就不必再提。” ...... ...... 她不自觉地皱起了眉,“那我问你,你要那剑做什么?” “不论你信不信,我要找到那把剑复活她。” 她倒不吃惊,“哦?如何复活?” 陈拂归打量了她半晌,烦躁地挥挥手,“也罢,你救了我,告诉你也无妨。你知道有狐吗?” 陈秭镇奉若神明的魂魄,陈拂归卑微的愿望,凭什么被他用如此轻蔑的方式毁得尘烟不剩? ...... ...... “你懂那感觉吗?你心心念念之物旁人不仅有,还倍加嫌弃,甚至恨不得从来没有。” ...... ...... 怎会有如此讽刺之事? 面前狂舞的火焰像水蛇曼丽地扭来摆去,一惊一乍地刺进她木然的瞳孔。 终于将身上烤得干爽,她神色苍凉,垂眸黯然道:“我总自以为看到了他无情的极限,他却用层出不穷的惊喜告诉我他还远不止如此。” “我答应过他,只要能保证陈拂归与薄素凉相见并不被她所伤,我便不恨他,到时候他取出我的狐骨碎片后也能省去一些麻烦。”她冷静得可怕,眼神空洞得仿佛能将四野的风吸入,“我是不恨他,我对他充满好奇和绝望。” “在这里,不要活成一个凡人。”白温柔地一下一下抚着她脖颈,笑容完美如旧,形状姣好的唇几乎要贴上她的耳畔,气若幽兰道:“你的心得越来越冷,否则日子无比艰难。” 她似笑非笑,有一抹尴尬的无奈,“能借我你的尾巴枕一枕吗?倦了。” “好。”他看了一眼清亮如水的阳光,浅笑着牵过她手,“我们去树荫下,你也舒服些。” 她终于如愿以偿地枕在那条松软的尾上,眉心却拧着一个秀致的结,“白,我死后毋庸置疑是要下地狱,你到时能不能来救我?听说地狱层层苦厄,皮肉之痛和噬心之苦哪样我也不想受。” 他眸中漾过清凌凌水波,双颊含笑,“好啊,我会将你牵回世上,将你复活。可到时他剜了你眼,你便只能做个盲女了。” 她倏然一惊,迎上他江南烟波般的柔目,连连拒绝道:“别别别,弃了肉身吧,让我做个孤魂野鬼。” 他无奈地覆手而下,微凉的掌心如一片薄雪贴合她的眼眸,悠然道:“睡吧,丫头。” 芒山孤绝,好在她有他。她的一生若是万丈寒冰的高崖,他便是崖边一株误入深冬的春色。 那细软的绒毛痒痒地扫过脸颊,越酝酿睡意越清醒无比,她才惊觉自己将一个重要的问题抛在脑后许久。 “白,薄素凉的尸身...” 他言简意赅地说:“血潭。” 白龄绥立刻蹬直双腿,“腾”地坐起,倒给白吓了一跳。她二话不说就冲向血潭,好像那地方从不是她的梦魇。白在树下悠闲侧卧着,望着她清瘦背影低低一笑,“傻姑娘。” 这趟人间去得真是得不偿失,他冷若冰霜的小姑娘好好的怎么就有情有义了呢?那些无聊而造作的感情,活活地让他们最好的一把刀就此生锈。 ************************ 细雨敲潭,淅淅沥沥的清冽慢慢唤醒耳朵。醒来,血水糊在眼前,什么也看不清。 仿佛是灰蒙蒙的天,四周的雨化开草木淤泥。还当这是阎罗殿,却是意料之外的疏朗辽阔。用雨水洗去眼前血渍,堪堪看清四周,竟是天阑峰青色连绵的草坡,茫茫深碧中躺着一个渺小垂死的他。 天阑峰,他们的故事就停在这里。 他费了不少工夫才勉强记起昏倒前的场景,好像是那个一向狡诈的白龄绥偷袭了他。她将他送出了有狐?她...救了他,还特意将他送来这里,他无颜面对的地方。 他的胸腔微弱地起伏,还活着,心中却没半分喜悦。雨水拍落脸上,像数十条泪痕交错纵横,他也忘了自己是否趁机哭过。 那年亲手杀了她,今日也该将旧孽偿还。 只是他们之间,是一命还一命便能了却的吗? 他阖上眼,面色青灰破败。秋雨淅沥,四野寂寥,静得能听见山风拐弯的微响和雨入泥土的声音。须得感谢白龄绥,若能选一处自绝,他也会想到这里。 如果死在这里,她会看到吗? 那片天寂寥寥的,像极了她的眼神。 他轻轻一笑,眼角牵出几丝皱纹。原来这九年都是错的,而他,错得如此离谱还厚颜无耻地苟活至今。他早该与她一起死在九年前的天阑峰,他想过啊,共赴黄泉倒是好事一桩,可当她颤巍巍的手伸向他,当他坦然准备死在她手下,只等来了一指冰冷消去那碍眼的疤。 风景旧曾谙,无声嘲讽乘着时光而来的,他的愚蠢和狼藉。 “素凉......我来了。” 朦胧中有双瘦削的手轻轻捧起他的后脑,冷冷竹香荡在雨幕中。他动弹不得,雨水扑进眼中,眼前都是白花花的水汽,甚至不知那触觉是真是幻。 “你...也来...了......” 一瞬间,那微笑甜如少年,眼角沧桑的皱纹却喧宾夺主。 ************************ 白龄绥挑挑拣拣终于翻出了薄素凉的尸身,血色如胭,苍白如雪,两色都是至纯至明,让她的死相都凄美如画。 她轻轻把薄素凉抱在臂弯里,她瘦枯的身子早已僵冷。 那两人毕生之梦就安详地睡在她臂弯,轻盈如羽,死得如同一个玩笑。 她将薄素凉也以火焚化,骨灰与陈拂归的一起撒在骤然而起的秋风里。看着空中那两捧灰彼此缠绕、再无间隙,她的心有一瞬满如谷仓,又猝不及防地空若积水,那感觉不可名状,像是在重重悲剧中挑拣出一个稍美满些的,自以为那就是最好的结局,那就不必再悲伤了。良久,她未曾转头,对一定就在她身后温柔注视的白说:“他是我见过最傻的人。” 白垂着眼尾,好意提醒,“你也没见过什么人。” “还是你会安慰我啊。”她浅浅一笑,“他...会转世吗?”那笑只慌张地留了一瞬,她紧涩的目光仿佛在无声地对他说“千万要告诉我有”。 白一笑轻如浮萍,宽慰她道:“你看他连芒山结界都进得来,还有何可忧。他还不算是纯正的妖怪,那花只侵占了他九年而已,这点岁月够什么用,连法力都没有。所以...是能转世的。” 她这才放过那绷紧的唇角,眼风伶俐地一扫,转了神色,“但愿下一世他能做个绝情断心的小和尚。” 白微微偏过头去,不解道:“不是该愿他下一世情路美满吗?” 她一怔,笑如破云之月,“对啊,听你的。” “能如此痴情,看来他前世也不简单,没准是个负心汉,不知伤了多少人心才要他在今生如此偿还,熬干心血。”他轻描淡写地调笑着,长发如雪,眉目如春。 她露出一丝狡狯,“那我前世是猎户?杀了多少狐狸才在今生被狐狸如此压榨?” 白不厚道地朗声大笑,将将忍住,只见她眉眼毫无哀伤,反倒是成功将他逗笑的淡淡喜悦,不由无奈道:“说得好,我可以帮你查一查。”她纤长的手指抬起来戳了戳自己的眼睛,“若连那两个碎片来历也能查到就好了。” “小姑娘,那可是万年前的事情,有狐也不得而知。” “那你说是福还是祸?”她眼神漂亮地转出一丝灵逸的狡黠,如鱼摆尾,如笔转锋,“我原本厌恶它害我生得像妖怪,可后来才知竟是宝物,能长生不老。那日陈秭镇想剜去我眼睛,也被它弹回去了。可是...待我替他走遍天下,寻回所有遗落人间的狐骨碎片,就是我的死期。”白心中一搐,她旋即朗声大笑:“甚至都不必等到那日,只要他一个不悦我就身首异处,这是哪门子的长生不老,真是作践人。” 白不动声色地转了话头,“说实话,我还是好奇他怎会答应你的条件?” 她粲然一笑,可那笑戛然而止,短如电光朝露,又眼也不眨地蔑然衔一丝清冷道:“谁知道呢?可能被我的狗急跳墙吓住了。” 白强忍笑意,正想嘲笑她的用词,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沉静下来说道:“去吧,他在等你。好像又生新事。” 她扶额浅笑:“看来我又要走了,明明才与你重聚。”他拨弄着她额前被汗黏住的长发,指尖微凉,但笑不语,目送她如一阵风吹远。 他活了千年,本不介怀龃龉,何况是这样短暂似玩笑的离别。可只要想到明日不见这身白衣,难免自动敛起笑容,遥望着她在瞳孔中缩成光点。阳光细碎,她身上的光圈斑斑驳驳,尤为好看。可他向来不喜看她背影,只爱她含笑向他信步走来,微微勾起的眼角里又是那般邪气难藏的狡狯。 ************************ 白龄绥乖巧地垂手而立,洞中血腥之重更胜往日千倍,满地乱血如梅花错杂,只是绽放得比较恶心。 “冬至,你要去的地方。” 语调没有一丝起伏,精简得仿佛刻意难为人听懂的一句话,她居然瞬间明白了。 ...... ...... “青围山下西行二十里之内有一小村名为让雪,今年冬至我与友人在屋前约好相见,可惜我只能做违背约定的小人了,还要麻烦你将几句话带给她。她也叫让雪,是个雪妖,白发乌瞳,小姑娘的模样,很好辨认。” ...... ...... “我要见的妖怪,有什么问题吗?” 有狐百无聊赖地看向她,森冷道:“让雪,上古雪神的化身,沾狐骨碎片成妖。三个月内将她带来。” 她从前只将体内有狐骨碎片的凡人拐骗到芒山来,妖怪从未接触过,难免意外道,“妖?主上...” 有狐自然懂她的难处,即使再有过人之处毕竟只是凡胎浊骨,与妖抗衡实在勉强。于是他凭空在掌心生出一只血红色的琥珀似的结晶物,静静浮于半空向她飞去,稳妥地停在她苍白的掌心。 她掌中一凉,垂眸一瞧是个琥珀般的小狐狸,泛着诱人的血光。 “我要如何...” “下令便好。”他今日倒是难得没有表露不耐烦,只是冰冷如旧,三言两语地飞快解释道:“你是它的主人。” 那精致的小玩物一瞬之间变成活生生的狐狸,鲜血欲滴的双眼狰狞地飞扬着,周身涌动着腥热的光,长着一张如此暴戾的脸孔却乖顺地伏在她脚边,似乎等着她发号施令。 “以血为食。”想了想,他又加了一句,“不必用你自己的血,你...” 白龄绥的目光上移,与他那道冰冷的碰上。他迅疾转过瞳孔,她淡淡莞尔,“我知道,我会喂它。” 难得老妖怪如此贴心,不过反正也是怕她失血过多倒在半路延误归期吧。 她淡而不厌地把玩着小狐狸,对一同坐在河岸的白幽怨道:“你说有这样的好东西,为何现在才给我?我从前骗各路人来芒山费了多大工夫,有了它不就完全不用白费口舌和迷魂药了吗?” 白无奈地为有狐辩护道:“这是鬼狐独有的法术,涉灵。他也才刚成为鬼狐而已...狐狸只是个普通的,有狐将自己一些灵魂封入它体内,它也算是有狐的...呃,万分之一?” “一些灵魂?”她两指捏起,举在额前,仰头笑得玩味,“他还有灵魂?” “不是承诺了不再恨他么。”他笑意温柔得能掐出水来。 “嘲讽而已,不算恨。”她起身拍拍身上尘土,“我该走了,这次又是三个月。” “切莫误时,狐咒便够你受了。” 闻言她垂眸失笑,“上次之事实属意外。我不是与你说了么,那青楼害人不浅啊,要是还能回到黎丘我一把火烧了那里。”她歪着头,将手中的小狐狸轻轻一抛,又一把接住,合起手掌,突然想起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手指搅着两绺青丝怅然道:“我的发带...我得去人间找个发带。” 他起身笑道:“为何却不让我变给你?” 她立即摊开手伸到他面前,“那更好。” 白满脸震惊地旁观她梳云掠月,那双苍白纤长的手胡乱且敷衍地把碍事的发都捆到一起,他瞠目结舌,只好温柔地帮她拆开,重新将头发绑得精巧些。 她毫无羞愧之心,还反唇相讥道:“白美人儿,你怎么连这事都会?” “三千多年了。”他一贯的云淡风轻仿佛也混入了一抹得意,“无所不通,无所不及。” 远处的白龄漫已兴高采烈地采好了足够他们撑过一两日的果子,高呼着招手。白龄绥向他跑去,不忘回首对白笑道:“三个月。” 他眼中缀满简单的喜欢,那月白色的发带随着长发翻飞,直到飘出视野尽头。 ************************ 天色晚来晴,分外可爱,这样疏阔的天气实在不适宜作为出发行凶的背景。 从有狐行至让雪要足足一月,加上回程就是两个月,就意味着她有一个月的时间解决那个雪妖,时间还算宽松。 白龄绥与龄漫一前一后地走着,忽然她肩上一重,下意识地覆过肩上那只手,狠狠一拽,眼神凌厉地转去,却看到一张熟悉得让她错愕的脸。 他们面面相觑,一人喜,一人怔。 “是你?”她破颜一笑,“你为何在此?” ...... ...... “话说回来,你叫什么?” 他的脑子忽然没有管住他的嘴,竟说:“等你活下来我再告诉你。” ...... ...... “今夜本来就是洞房花烛,可惜你的夫君现在没什么兴致。所以你也不必紧张,我不会碰你,我还嫌恶心。”他扭过任战的肩膀,强迫他和她相视,笑道:“夫人该不会介意,我找人代替吧。” “将军,属下...不愿欺侮女子。” ...... ...... “白龄绥,你盗剑为何?这回你若不说,我便砍他一只手臂。” ...... ...... 她自然记得这同患难的倒霉鬼,由是唇边笑意似雨后积水空明,清寒明媚的面容愈发动人。 “我活下来了,该告诉我你的姓名了。” “...任战。”他紧盯着她,黝黑的面庞似被热浪席卷,要被蒸熟了一样。 “我叫白龄绥。”她没在意他莫名羞赧的神色,“你逃出来了,很好。” 龄漫好奇地打量来人,隐隐觉得眼熟,仿佛在陈府见过。直到姐姐与此人笑颜相向他才放下戒备,却仍瞪着硕大的眼直勾勾盯着他。 “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他咧嘴一笑,声音粗犷雄浑,却期期艾艾道:“没想到能...在这么个鬼地方遇见你,真是、真是...说不明白,还是挺巧的,我都...觉得再也见不到你了,真没想过...还有这么一天。” 他说话时眼神闪烁不定,仿佛是又想看着她又忙着躲她,矛盾地忙碌着。白龄绥看在眼中也不言破,轻描淡写地扯回正题,“你为何在此?将军府现在如何?” 任战定住,旷若发蒙,眼前突然一亮,“你不知道将军府现在的情形?黎丘都乱成一锅粥了!将军人呢?那天他从狱中将你提出去之后呢?你知不知道他在哪啊?赫铎那边知道将军失踪的消息,军心大壮,战情正见危急,将军人都还找不着。这仗怎么打?仗还怎么打?!” “谁知道呢。”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轻而无骨地拨开他一连串的问题。 他一怔,瞪眼咋舌,“后来发生了什么啊?他还活着吗?!你们去了哪啊?是不是芒山?难道真的是芒山?” 她修长的眉一跳,款款一笑却诡谲生魅,怎么看都不怀好意,“这就是你来此地的缘故?猜测他在芒山附近?” “府中人说他去芒山了,我就到这试试。” 她喟然叹道,“你的命经得起一试吗?快走吧,他在天阑峰。” “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拧紧粗黑的两道眉,不依不饶地追问。她怎会将有狐之事透露给他一丝半毫,镇定而敷衍道:“去问他。” “他真在天阑峰?!”他横眉立目,声音粗沉如钟,“那不是与芒山完全相反的方向吗?!我白来了?” “你还想进去一观山光水色?”她被他逗得俯仰不定,“要不要再题诗一首?吟咏山中妖怪?” “妖怪?!”他一头雾水,那凶狠的面目顿时多了几分憨厚,“那天在水牢里你们是说过...” “什么也没说过。”她清声打断:“水牢的话都忘干净吧,此后也与你再无瓜葛。快去天阑峰吧,人命关天,万一他没死透正等着你救呢?” 他急着追问:“那你去哪里?你别回南梁,快去避难!南梁的战祸...或许明天,或许下个月,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生。” 白龄绥冷冷浅笑,轻慢地垂眸道:“那与我无关。” “你一个弱女子自己在这种荒郊野岭干什么?” 龄漫狠瞪他一眼,仰头恶声恶气道:“什么自己?有我护着姐姐呢!” “我不能让你一个人上路!” 龄漫气得一时语塞,摩拳擦掌。她不动声色地抚上弟弟的头,动作轻柔,像在理顺小动物的毛。 落霞从天际染遍地平线,暮光缝合了天地,浓酽如茶,似一双慈悲而微凉的眼神在凝视世间万物。一抹清风将她的白裳挥成一道胭脂,远处的芒山如旧在寒烟冷雾中故弄玄虚地敛起轮廓。 她长发微乱,飞扬的双眸荡开清清冷冷的几根笑意。 “若不是你救了我,被关在水牢,恐怕也成了那有去无回的侍卫之一。”白龄绥随手整理着被吹乱的发,噙一抹欣慰的笑,“我从前觉得福善祸淫是句废话,总算难得应验了一回。” “到底发生了什么啊?!”他急得像热锅蚂蚁一直围着她徒劳地转,而她只是淡淡摇首,竟还要转身离去。 “唉!白姑娘!” 迄今为止,所有与她牵扯的人都非死即伤,她也相信自己威力深厚,不愿与人交涉过深,于是一边缓步走着,一边头也不回地说:“往后不必再见了,任统领。” 愿神灵保佑这人一直活着。她尽量虔诚地默默祈愿后才迟钝地发觉,一个妖怪的走狗怎配向神灵祝祷呢。兀自一笑,她牵着龄漫踏入落霞深处。 ************************ 芒山。 雾锁烟迷的山丘之上,慵懒侧卧的艾绿狐狸眯着细眼看向有狐,将音调抻成一抹袅袅山岚,“如此说来真是天劫时日将近?偏是这个时候,你刚得鬼狐之力,还有许多新奇法术可以尝尝鲜,正好一举歼灭那群老不死的仙族。” 流焰大手一挥,横眉立目道:“屠仙这事暂时搁下!毕竟是天劫,万万不能大意!” 白也有此意,正容亢色道:“唯有天劫不可懈怠。有狐,无论你怎样迫切都不能在天劫之期妄为。任何人、任何物、任何事,甚至任何一种情绪都可能是明日之灾。” 荡银阴冷的笑仿佛午夜风声穿街而过,“哎呦,薄素凉不就是被天劫覆灭的吗?她若没那么傻又何至于此。” “天劫?”流焰突然大惊失色,“不是被凡人杀了吗?怎么是天劫?!” 荡银翻了个悠长而缓慢的白眼,把眼白全都恐怖地亮出来,妖妖调调地取笑他:“只有你不知道啊,她的天劫是情劫,她的覆灭就是命中遭劫在数。” 青玉望着流焰瞠目结舌的蠢样,不由抛出犀利的一记冷眼,嫌弃地移走视线,对着有狐恭敬道:“过些日子便去避劫吧,任何事情,任何事情都不能打扰你!即便仙族攻来你都不能分神应付他们。” 也不知有狐有没有听进他们的话,面色冷重,迎风而立,黑袍飞扬如铅云浓墨。 “不过是再等些时日...等你避劫归来,那些老不死的哪是你的对手。”荡银轻描淡写地哄着他,春水妖娆的眼波碎碎飘落着一层轻蔑。 青玉却攒眉蹙额道:“若是仙族发觉有狐天劫临近...” “他们定会发现。”白笃定一笑,“这是绝佳之际,他们只怕是朝思暮想啊。” “我们又不是死的,他们也乐得太早!”流焰闻言暴怒,赤发如烈火飞扬,转头对有狐激愤道:“明日便去后山避劫吧!” 白浅浅蹙眉,“明日早了些吧,不急于这一时。” “那就百日后?”荡银提议。 “那又迟了吧。”青玉刻薄地翻个白眼,“足足三个月呢,即便不是明日也没必要延长这么久吧。” 他这才将瞳孔淡漠一转,仿佛灵魂刚从离恨天重归肉身,浓郁而低沉的鼻音恰如夜风中飘荡的寒钟声,“就三个月。” 除了白以外其余皆是面面相觑,有狐由始至终只说了这四字就骤然飞去,即使没能看到他眼神的繁枝细节,白却了然他应允这日期的原因。 这次的天劫,会是什么呢? ************************ 十冬腊月,她终于跋山涉水到了那个荒僻破落的山村,问过村民后顺利来到陈拂归的矮小简陋的旧屋,还扎了圈起不到什么实质效果的篱笆,早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她却对此处颇为满意,总比他们姐弟常年睡在树上和洞穴要好一些。 迈过破烂的门槛,环堵萧然。她脑海中浮出一张苍白精致的少年面孔,那个嘴上不饶人、易怒、存了孩子心性却最痴情的人。 白龄漫不停地问她这是哪里,为什么他们能住进来。她略微停顿,只说:“废弃了有什么不能住的。” 若他知道他心心念念的雪妖就要被她害死,恐怕会对她失望透顶吧。她间接暗害了薄素凉,害了他,如今又千里迢递夺去他在人世间最后一份眷恋。不知前世是怎样的深仇大恨,她还真是从不放过他。 “我昨晚梦到拂归哥哥了。” 他伏在她膝上,睁着一双圆圆的眼,露出一点可爱的虎牙,笑容像清冽甘甜的井水。 她不动声色地按下心头酸涩,“怎样的梦?” “梦到他回来看我啊,牵着一匹雪白雪白的马。他伤都好了,还带我骑马,我们聊了好久,聊的什么...我只记得我跟他说起那天他在街上痛打了一个恶人,我说我也想长大,想像他一样白衣飘飘,仗剑行侠,想让他收我为徒,教我剑法,哈哈。”圆圆的笑眼又弯成了小月牙的形状,一对小虎牙也毫不吝啬地全都亮出来,“啊,还有,我想起来了...还梦到他以前让我把他葬在芒山,说是如果嫌土葬太累的话便直接一把火烧了他,我当时觉得他肯定是个疯子...” 他独自笑了半晌才觉出不对劲,不知为何姐姐已是满面苍白如纸。 “姐姐...你怎么啦?”他小心翼翼地问。 她连连眨眼,似有风扑进眼中激起一阵干涩,削薄的唇角纹丝不动,本想就着前半段配合他作几分笑,直到最后那几句如利箭射穿靶心,击溃了她高明的演技。 她是对不住他,可时光不必用如此残忍的方式报复她。 夜阑人静,连狗吠声都难以听闻。破纸糊的窗外北风呼号,时而沉闷如巨浪,时而尖锐如刀锋相抵,时而杳渺难闻,时而刺痛双耳。 白龄漫迟迟不舍入眠,抓着她的袖口惊惧而执意地问,“姐姐,这地方这么这么古怪,真不像活人住的地方,会不会有妖怪啊?” 她唇角一掀,只觉得他过于幽默,“我们还怕妖怪?” “主上和白哥哥他们是好妖怪,从不伤害我们。可这里的会不会是坏妖怪啊?” 白龄绥的心头血都呛到喉头了,还坚持面无表情道:“对,他...们是好妖怪。”他又向白龄绥怀中拱了拱,甜声问道:“姐姐,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这里啊?” “等到下雪。” “下雪便能走了吗?”白龄漫显然很兴奋,直接从床上蹦起来,苍白月光下那双大眼睛温热而纯净。 她意慵心懒道:“睡吧龄漫,这么冷的天,你得平静地融入这种寒冷才能入眠。像你这样欢欣雀跃的,长夜漫漫如同一场煎熬。” 她面如死水无澜,一番故作高深的胡言乱语果然震住了在床上翻来滚去的少年,他听话地绷紧手脚,可那冷意却趁机侵入四肢百骸。被衾单薄,这点厚度连夏夜都应付不来,更别提这么荒寒的村落。子夜过后更是冷得牙齿打颤,他痛苦地被冻醒后再无睡意,侧过头看白龄绥,却见她似已平静地融入了这寒冷,如一具冰雕直挺挺地睡去。 白龄绥向来深眠,因为她最喜睡觉,唯有此时才能偷得片刻宁静。无论酷暑凛冬,无论清晨傍晚,她从不失眠,更向来少梦。 所以连白龄漫都梦见了陈拂归,她却没有。确切而言,往日害死的每个人都没能闯进她梦里,不是他们宽宏大量,而是她自私到不愿将宝贵的睡眠时间分给任何一人。 唯一的例外是她偶尔会梦到有狐,向来是梦短夜长,蹙额醒后连梦里的繁枝细节都记得清楚。那些梦或是往日重现,或是沉默以对的短短几面。他都默然伫立,洞口要么落满了试探而入的阳光,要么是委地冰凉的月色。 那样令她骨寒毛竖的画面多梦几次竟也不算噩梦了,有时仿佛滋生了某种荒诞不经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