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的6月很反常,雨不停地下,将路边的矮树都打得残败。
在一群花花绿绿的伞后面,方蓝穿着黑色的裙子,随意扎起卷发,沉默着行走在队伍的最后面。
她有些心不在焉,两只手臂抱在胸前,微微有一些冷,雨水顺着伞的边缘,滴滴答答落在路边的水坑里,而那水坑里,夹杂着灰色的天空与各色的脚步。
最前面,是小姑推着年迈的祖母,她的眼睛早就看不清楚东西了,只能用手摸索着,去探那块冰凉的墓碑,她的神色很平淡,手指缓慢行走过文字上的坑坑洼洼,散放在地上的花她也觉得好玩,摘下一朵,插在了自己花白的鬓边。
“妈,这就是哥哥的新房子了,这房子里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您以后不用再担心他了。”
苏若颜说,她的手指轻轻地抚过母亲的头发,灰白色的缝隙中间沾上了一些水珠,她仰着头,仔细看着墓碑上的字,喃喃自语。
“那我可以去他的房子里看看吗?”她问。
“不可以哦,哥哥想安静一些,所以房子建在很隐秘的地方,我们找不到入口呢。”
苏若颜说,她像是给孩子讲故事一般,拉着母亲的手,年迈的母亲轻轻点了点头,抬起眼睛看天上的飞鸟,那些鸟长着红色的喙子,从水边飞来,盘旋着不离开。
方蓝望着那些鸟,有些茫然,她不知道坟墓里的人走过这一生,究竟和自己有过多少交集,她不记得了,又时常想起来,她记得那辆蓝色的小车,是他买给自己的,小女孩儿生病了躺在床上,他拿着玩具回来逗她开心。
可是她长了这么大,他就只给自己买过一次玩具,那辆车,至今还摆在柜子的顶层,她不关注,也不丢掉,以此来抵抗顽固的幻想。
方蓝并未走上前去,隔着人的肩膀,她远远地看向那座墓碑,母亲没有来,她必须要坚决守护自己的恨意,所谓的那位后妈也没有来,在苏致远还没有病入膏肓之前,她便和他离了婚。
人便是这样孤独地来,孤独地走,后面站的那些人,与他只有零星的交集,也要借着生死的大事感慨一番,真正在意他的人,坐在轮椅上,并不知何为离别,她心里满是那座大房子,不好找入口,可她却想去儿子的新房里住上一住。
她这一生,从未到过任何一个儿子的家里小住。
只有小姑,她蹲下身来,将地上的花整理好,轻声对着墓碑说话,她的声音柔和而沧桑,那些琐碎的事是只属于两个人的过时的秘密。
“哥,我记得你和我说过,等我嫁人的时候,要送我一条大红色的裙子,你说我总是穿素色的衣服,小小的年纪就应该招摇一点,鲜艳一点。可我至今也没有嫁人,你的裙子,我也收不到了。”
方蓝站在那,脑海中似乎有了那样的场景:女孩子梳着齐耳的短发,白色印花的裙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走过那悠长悠长的胡同,路过左手第一个转弯处的商店,路过右手边的花圃,摆着手跑向自己的哥哥。她的哥哥整日里捧着一本诗集,笑起来又明媚又爽朗,他对她说:“年轻的时候当然要招摇一点,否则怎么对得起大好的年华呢?”小姑娘并不留心,她不懂何为招摇,只是她却好像知道,自己对那条红色的裙子不该抱有幻想,他会忘记的,她也未见的能找到如意郎君。等长大之后,她才明白,这幻想是多美好,哪怕谁说的都不作数,单是在寂寞的时候想一想,也是足以慰藉心灵的良药。
“你以前总问我还会不会结婚,我都说不会了,只是现在,我想对你说,万一哪天我遇到了想结婚的人,你的礼物我又该问谁去要呢?”
这雨一下便是两月,城南的那条步行街上,来来回回,流动着各色的伞。
青色的水泥地砖被冲刷地油亮,路边低洼处的下水口处冒着水泡,小乞丐举着白瓷的碗跑到书店的屋檐下,那老板翻着泛黄的书页,坐在门口一言不发。
街角处的小二楼上,是一家老字号的熟食店铺,即便现在这样的店铺到处都有,人们却还是习惯在周五的晚上,排着队买上一些熟悉的味道。
依云拎着买好的包裹,从队伍前走出来,外面早已黑了天,她撑起伞,走进那五光十色的街市里。
鞋袜有些湿了,黑色过膝的裙子上,溅了些行人摩擦留下的污迹,她烫了齐肩的卷发,小巧的镶钻发夹靠在耳边,依然没有打耳洞,她从不戴耳饰。
“二姐。”她顺着声音转身,错开人群,看见依晨向她走来。
“下了这么久的雨,你怎么不赶紧回家呢。”他说。自从她结婚了,依晨的眼睛里似乎便多了一种小心翼翼。
“没什么,下了班顺利买些东西回家,你姐夫最爱吃这个。”她说。
“姐夫对你可好吗?”
“挺好的,万事都会尽量顺我的意,家里也不必我操心。”她的眼睛里透露出一种满意的神色,捋了捋耳边的碎发。
“你不回家在外面逛什么呢?”
“今天是同学聚会。”
“哦,还有半个多月你就要去上学了,你成绩这样好,能去大城市闯荡爸爸一定很开心的。”
“还好吧,谁知道呢。”
“你忘了,爸爸以前总是说,你是我们家最有出息的,他见了谁都说。”
依晨不说话,他想起从前一家人在饭桌上的场景,自己的碗里永远装着最多的肉,父母都是如此热衷于为他夹菜,而依云却没有,她连那柄决定电视节目的遥控器也掌控不得。
“可是姐姐呢,就只是担心你,那么远的地方,你又不会照顾自己,有时候又很固执,我也帮不了你什么,如果缺钱了,少了什么东西,一定和我说,姐姐都给你送过去。”
“你放心吧,我什么都不缺。”他说。
依云笑了笑,微微抬起头望着黑漆漆的天空,灯火辉煌的门市前,雨水如金色丝线将夜色缝补得很密。
“你看,北方很少有这么多雨的季节,如今多下了几天,我都觉得潮湿难受,不知道南方的梅雨季节,你是否会住得不习惯。”
她好像是自言自语,说完拍了拍依晨肩膀上的水渍,便走了。她好像又清瘦了一些,钻进人群里倏忽便成了一道线,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