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老爷听见熟悉的嚷嚷声,一抬头见自家儿子跟只傻螃蟹似的舞着爪,身旁还站了个……
诶?这是谁?
钱老爷眯着眼仔细看了看,才发现原来是那天答应给他捉狐妖的谢小公子,换了身衣服他差点儿没认出人来。
碍于身份钱老爷没好意思对着嚷回去,摆了摆手示意那只傻螃……傻儿子先将人带去待客堂等着。
随后他转头看向身旁的人:“小儿顽劣,晏公子见笑了……他旁边站着的那位,是前几日答应帮我捉狐妖的谢小公子。”
钱老爷本还想详细说说,结果“谢小公子”四个字刚落下,他不由自主地止了声。
因为他好像看到晏公子很轻地笑了一下,轻到如轻风拂过不留痕迹,轻到他不由自主地连眨好几次眼,怀疑是自己产生了幻觉。
*
另一边,钱少爷大声嚷完,回过头来被吓了一跳:“你怎么一下子戴起了面具?”
他好奇地打量着谢眠,感觉像看见了璞玉蒙尘。
他第一次见谢眠时,觉得这小公子样貌精致漂亮,结果此时一戴上面具,整个人马上变得普通起来。
丢在人群里便再也找不见的那种普通。
钱少爷有点可惜又不解。
谢眠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感受不到遥遥落在身上的视线,镇定而不假思索道:“是我家乡的习俗,亡夫……”
那两个字刚蹦出来谢眠忽然一顿没再说下去,恍惚觉得好像有什么被遗忘了,不过随即又升起另一个念头——
他又没做对不起晏陵的事,为什么要戴面具啊?
这面具是个小灵器,往脸上一戴,能遮掩仙气、修饰容貌,乃隐姓埋名离家出走的必备佳物。
不过凭晏陵的修为,他这面具戴着和没戴有差别吗???
可现在戴都戴上了,再取下来更解释不清。
好在钱少爷一听那两个字当即“明白”了什么。
不仅体贴地没再多问,甚至想到刚刚谢眠说的“赚钱养家”,还很担忧:“小公子是打算在这长住吗?若是平时遇到什么困难,大可来找我……”
谢眠巴不得他不提面具,闻言:“谢谢。”
不过大概用不上,他居无定所也不想定所,四海八荒那么大,他到处游玩不乐得自在么,在天界停留百年是个意外,如今能牵绊他的人已成过去式,他天生而来的不喜被束缚的散漫就全冒了出来。
两人一路交谈一路走到待客堂坐下,稍作等待。
下人送上茶水后退到门外守着,钱少爷还在嘀嘀咕咕那个狐妖,谢眠懒洋洋地撑着下巴听了一会,垂在身侧的袖子动了动,片刻后钻出来一个灰扑扑的小脑袋。
小山雀睡醒了。
圆咕隆咚的小脑袋顶着乱糟糟的绒毛,豆子眼里有点迷茫。
它没见过钱府也没见过钱少爷——上次谢眠出门时它在袖子里睡大觉,睡了一路睡到回客栈都没醒。
于是今天一看四处陌生立刻一哆嗦,小心翼翼地飞到小赤鸟身边。
一连数日如此,小赤鸟已经习惯它的胆小,不再像最开始那样抗拒,习以为常地往里挪了挪,任由它瑟瑟发抖地来贴贴。
钱少爷的滔滔不绝卡住了,他视线落在圆咕隆咚的小山雀身上——他认得这是再普通不过的山雀,在小赤鸟华丽羽毛的衬托下,越发显得灰溜溜的山雀。
“谢小公子……呃,这也是你的家人吗?”
亡夫已经养过一只鸟了,不在乎再养一只。
谢眠应付钱少爷应付得熟门熟路,他正要回答,一阵脚步声传来,他一边应了声“嗯”一边分神望去,望见了钱老爷一撩衣袍,率先进屋。
钱老爷没听到他们前面在聊什么,只听见了钱少爷的后半句,不由问:“什么家人?”
在钱老爷身后,晏陵跟着缓步踏进,身上气息凉凉淡淡的,一进来,整个待客堂仿佛都降了温入了冬。
谢眠的嗯就给嗯没声了。
他的视线本能地落在晏陵身上,恰好男人也望过来,和他对望一眼,眼底情绪寡淡近乎于无,是千年万年都不变的清冷和淡漠。
晏陵……没认出他来?
谢眠藏在面具下的眉梢微微一动,有些狐疑,随即他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晏陵或许认出了他,但如今两人既已分手那就再无瓜葛,于是也没必要搭理他。
谢眠觉得后者可能性更大。
这个人的无情他又不是没见识过,两人还是道侣的时候,晏陵都能和他形同陌路呢。
那是在数十年前,在某位星君渡劫归来的洗尘宴上。
当时晏陵缓步走来,漠然地望了他一眼,谢眠正想打声招呼,这人一言不发地走过去了。
谢眠撇了撇嘴,结束了这场头脑发热的追求行为后,以前被他有意无意忽视的某些疑惑咕噜咕噜冒了出来,既然晏陵不喜欢他,那为何最开始……
又要同意和他合籍呢?
晏陵这个人,当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谢眠定定地望了他半晌,见晏陵确实没有要打招呼的意思,抿了抿嘴,便也打算当个陌生人。
正此时,钱少爷却开了口,小声地回答了他老爹的疑惑:“爹,谢小公子就是那天我在街上遇到的……他肩头的那双鸟儿是他亡夫留下的,谢小公子是个情深念旧的人。”
谢眠:“——”
要命了。
他怎么忘了这茬!
谢眠信口胡诌这凄惨剧情的时候,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这剧情会以这种情形被怼到当事人面前。
他镇定地坐着没动,在钱老爷恍然望来时还滴水不漏地露出了个勉强的笑容,这笑容刚露出来,前任兼职亡夫的那位落在他身上的视线终于动了动,挪到他肩头的小赤鸟身上了。
小赤鸟原本慢悠悠地甩着尾巴的,忽然一顿。
片刻后小赤鸟毫不犹豫从谢眠肩头飞下来,一脑袋扎进谢眠袖中,它一走小山雀也跟着走,只眨眼间谢眠肩头便空了。
于是前任兼职亡夫的那位的视线又淡淡地落在了谢眠脸上。
谢眠神情安详,心里的自己已经变成一只鸟,用爪子在地上挠出了一座巍峨壮阔的豪华天宫。
他抬手掩唇轻咳一声,抬眼正想说什么缓和一下这无声的尴尬,晏陵先一步毫无留恋地移开了视线。
那感觉就像是看见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看完了,也就看完了,不留痕迹。
谢眠那点儿尴尬的情绪哗啦一下被浇灭了个干净,他张了张嘴,发现想说的话都被莫名其妙地堵在了嗓子眼里。
再没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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