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邸门前,冯衡和冯楷早已经在此等候。 小童睡眼惺忪,小脑袋一点一点,身子也不自觉地向他阿耶靠去。 他阿耶却往前行了一步,失去支撑的小童差点扑倒。 如此瞬间惊醒,小童一脸谴责地看着他阿耶,委屈道:“阿耶捉弄我!” 男子失笑,“小儿无状,行止失当,如此却还要诘问他阿耶,是何道理?” 小童被他阿耶看的羞愧,支支吾吾答不上话。 冯玦甫一出来看到的便是这样的一幅场景。 男子头戴乌绡笼冠,宽衣广袖,迎风而立,含笑应对小童耍赖。 端的是君子如玉,谦谦温润;君子如月,肃肃清举。 “阿耶,阿耶”冯玦朝男子伸手,要到她阿耶的怀里去。 男子轻笑一声接过热情的奶团子冯玦,将其蹭散的小发髻拢了拢。 冯玦心满意足地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接着补觉,美人在怀,其死未悔,在美人怀,其生亦足矣。 此时抱着阿玥的长公主朝男子颔首道:“郎君久等。” 美人黔首,朱唇微启,云髻峨峨,风姿绰绰,就连同身为女子的冯玦也不得不夸她阿娘一句:媚色天成。 然而她阿耶却是个不解风情的,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道:“登程吧。”说着便抱着冯玦上了篷车。 而长公主却是登上后一车,未与之同乘。 此次前往颍阴,实是衣归乡里。即使冯玦她阿娘贵为公主,权势无双,也不能不孝不悌。嫁作新妇,却未侍奉父母跟前,已是颇为人所诟病。此行颍阴,冯玦她将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回洛城了。 油画輧车,驾两马,是为长公主车驾。輧车后面,跟了好几辆辎车,逶逶迤迤,浩浩汤汤。其他部曲、奴婢等却是不能乘车的,只能跟在车驾后面疾走。 如此一行缓缓悠悠出了衣冠里,行过御道,出南阳门,南下洛水,走水路前往颍阴,途中还要经过一段陆路,最终才能到达目的地。按照冯玦他们现在的这种行速,没个把月到不了颍阴。 此行,冯玦他们搭的是一艘大型商船,隶属宛陵于家。于家是新兴的大族,不能称之为“世家”,称“豪族”却是没错的。只因于家富奢,精于商道。太|祖时,于家先人以其敏锐的政治眼光,资助太|祖起义,及太|祖立国,于家则正式跻身为世家大族之列,历经两代,其势力甚至超过了末等世家冯家。 然其以商贾发家,资历浅薄,却是为老牌世家所看不上。 依着冯玦她阿娘的个性,不说造一只奢华浩荡的大船,弄一只小的应该完全没问题,却不知其为何要借用于家的商船,还与商贾平民同行。 冯玦趴在窗沿,望着悠悠远去的洛城,思绪翻飞。 待她回来之时,阿辞也要出生了吧,五年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是她经历的最为平静的一段时光。 前一世,她因着她阿耶的庇护,诸事不理,只顾玩闹。及回洛城,彼时朝堂正闹着废太子,全城一片腥风血雨,而她却后知后觉,连阿辞的变化她都没能及时发现。 而今重生归来,她心里仍是一团乱麻。 她该怎么做…… 怎样才能救阿辞? 怎样才能救她自己? 怎样才能救那些她在乎的人? …… 行船的破水声,和着远处游船画舫依稀传来的咿咿呀呀的弹唱声,让她不禁想起了那首《泊秦淮》。 亡国啊……比起亡国,她更怕无家呢……奈何,这国就是她的家。 “小小蒲子,你趴这作甚?”说话男子一把捞起趴在窗沿的冯玦,见其居然聪明地知道搬只小枰垫脚,不觉失笑。 她也没奈何啊,谁让她个子小,幸得这窗沿不高,垫垫脚还是能够得着。她可是躲着仆妇出来的,其余地方都候了人,只这清净些,就不能让她再多装一会儿深沉嘛~ 值此时,一仆从匆匆行来,在舱门口递话道:“郎君,有人拜谒,其称是汉中弘家。” “弘家之人怎会在此?”冯衡讶异问道。 仆从迟疑答:“这,奴也不知,其未明言。” 说罢又补充道:“奴这就遣人去打听。” “嗯。”冯衡也不期望仆从能回答,只是心里疑惑。 说起来弘家也是遭了厄运。若说宛陵于家是因站对了人,得以兴盛,那么汉中弘家则是站错了队伍,以致没落。昔日太|祖起家,支持者有之,攻讦者亦有之,而汉中弘家就是反对得最厉害的那个。如今一朝天子一朝臣,汉中弘家也被清洗了一遍又一遍,早已不复当年。是以现今弘家端的是小心翼翼,龟缩汉中不出世,却不知为何在此。 将冯玦交给仆妇,冯衡便出去会客了。 待阿耶走后,冯玦便从仆妇怀里挣脱了,撇撇嘴,在她看来,这弘家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她可清楚记得,前世闹腾废太子之时,就数弘家叫嚣得最厉害。弘家就是一颗墙头草,哪边好往哪边倒,只看得到眼前的利益,衰落也是必然。太|祖起家之时,其倒向了当时得势的平成王涞一方,然而最终取胜的却是太|祖。元兴末年,废太子之争,南阳王诃许其以微薄好处,便得了一条好犬,可最终她舅父还是上位了。 其虽已自食恶果,但当初之逼迫却是令人难以忘怀。 而今,其来拜访她阿耶,怕也是走投无路了,企图借她阿娘之势复起吧,然她阿耶朗朗君子,又怎会看得上此种作为。 果不出冯玦所料,半刻钟后,下船舱依稀传来吵闹声,却是她阿耶与弘家来人闹翻了。 及冯玦示意左右询问何如。 有好事者复述道:“但见一朱衣男子摔门而出,忿然骂曰:汝有何能,但唯雌伏妇人身下耳。” 此话甚是难听,冯玦愤愤,她就知道弘家没一个好东西。 冯衡出来时,脸上也带了郁色,如此可见,此般不甚愉快了。 冯玦让抱着她的仆妇将她放下来,摇摇晃晃走到她阿耶的跟前,扯了扯他的裤脚,奶声道:“阿耶莫气,蒲子慰慰!” 见此,冯衡失笑,适才阴郁的情绪一下子烟消云散。 弯腰将及膝高的小女娃抱起,吩咐奴仆清理舱内,便回上舱。 又一日,是夜,月朗星稀,清风徐徐,江水悠悠荡荡托着商船渐渐远行,途中或可见小渡口泊着几盏渔火,在黑暗中静谧,而此时商船上却一片灯火通明。 船舱内,冯衡正抱着阿玥识物,而冯玦则摊手摊脚地坐在蒲席上玩她的联方锁。 此联方锁有点类似她前前世的“鲁班锁”,但又略有不同。她手上的这只可是她阿耶命人特制的,乌木沉沉,其上还镂刻着人物画,十分精美。 冯玦已经解了好久了,但仍未有头绪,不免懊丧,蔫头耷脑的。 将联方锁放在蒲席上,冯玦小娃娃匍匐着盯着它,好像这样它自己就会解开似的。 “瓠子,此是何人?”冯衡含笑指着扑在蒲席上的奶团子道。 此时正在训练行止的冯楷抢道:“阿耶,瓠子会唤‘阿姊’的!” 可怜的小阿楷,这几日他可玩开了,还因此得了阿耶的责罚,如此深夜却还要练仪容。 这一时代,无论男女都十分注重容止,翩翩君子,且行且止。窈窕女子,若薇若芷。虽然相貌不可选择,但好的仪态却不是出生就有的,而是依靠后天的艰苦训练,所以说世家子也不容易。 “阿耶,我知错了。”小童可怜巴巴。 他因着白日里捉弄渔家的小女娃,而被他阿耶惩罚,他摆着这一个姿势已经好久了。 冯衡也不是非要为难他,只是小时顽劣,不予以纠正,及长却是祸患无穷,子孙不肖,自毁其家的事还少吗 冯衡沉吟道:“你可知错哪了?” 见阿耶如此严厉,小童扁了扁嘴,带着哭腔道:“我不该笑其甚丑!” “汝之错,非全在此,再想!”冯衡训斥道。 小童楞然,他以为他阿耶罚他就是因他嘲笑别人呢,不想他错的还不只此。 小童迟疑,皱眉道:“我不该驱赶她?” 冯衡提声:“非也,汝之错,在于将其所捕之鱼放生!” 小童不解,他这不是善举吗?鱼儿奄奄,何其可怜。 冯衡解释道:“汝此举,不亚于断人生计,要人性命。贫寒之家,全赖此为生。汝笑其样貌,不及汝夺其生计招人记恨。” 缓了缓语气,他问:“如此你可明了?” 小童豁然,如此一想,确实不该。 小童唯唯,道:“小儿明了。” 翌日清早,冯玦就被吵闹声惊醒了。 摇摇晃晃出了船舱,冯玦扒着栏杆,向下俯瞰,甲板上有各色行人鱼贯来往,还有商贾摆摊叫卖,好不热闹。 只见甲板上聚了一圈的人,而中心那人却是冯玦她阿耶。 冯玦询问左右,道是有人卖儿鬻女。 冯玦摇了摇头,这种事她前世也见过许多,如今早已见怪不怪。尤其是在战争之时,百姓饥馑,鬻卖妻儿却道是寻常。 然眼前之事却非为冯玦所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