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已然过去,万物逐渐有了复苏的迹象。夜里总会有淅淅沥沥的春雨静静地润泽五峰山下的这片沃土。细雨过后,天露微明,若静心去听,似乎能听到露珠坠下,滴落在别的叶片上的声音,还有窸窸窣窣的,植物们向上生长的声音。 这山间野外蓬勃着旺盛的生命力,抬眼望去,植被覆盖着的土地都纷纷吐露着新绿,那些嫩嫩的绿,像一汪绿泉,翠得要滴下来似的,清新的空气混合着山间泥土的馨香,是世间最醉人心脾的芬芳。 这日天刚明,夜雨早已停歇,端木晨便起身收拾起她的背蒌、药锄、齿耙等工具去家后山的五峰山采挖这个季节可采收的药材。 出得门来,鸟儿啾啾,晨光微露。 山风轻拂过她的发梢和衣袂,带来清新的味道。此时的风还有一些凉意,已入三月,吹面不寒。俗话说“冷皮不冷骨”这微凉的山风刚好吹走晨起还未完全清醒的睡意,好闻的山花果木味钻进肺腑,浸透端木晨的四肢百骸。她舒展了一下四肢,背着她的篓子踏进了淡金色的晨光中,迈进那翠色欲滴的绿林里去了。 端木晨复姓端木,出生在早晨。 她母亲在生她时因胎位不正,勉力产下她而脱力晕厥,继而胎盘又无法剥离,血崩不止,昏迷中的母亲甚至还来不及仔细看一看、亲一亲自己刚生下来的小婴儿便撒手人寰。只留下父女二人相依为命。 端木斐和夫人自成亲以来琴瑟和鸣,恩爱非常。他行医济世几十载,却偏偏救不了自己的妻子,眼睁睁看她血流如注,溽湿半个床铺,最终气绝在自己怀中,悲痛欲绝,伤疼到无以复加,终其一世不能释怀。 幸得左邻右舍帮衬着料理完亡妻后事之后,才草草给她取了个“晨”字,第一次将注意力落在这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身上。 自此,父女俩相依为命的生活在五峰山下的这间木屋里,一晃就是十八年。端木斐时刻未忘亡故的妻子,再未续弦。只把所有的精力用来抚养教导端木晨,和治病救人这两件事情上。 他们父女二人所住的这个小村名唤“汤池村”,因村中有一汪天然温泉汤池而闻名。虽说是个小村,因有这汤池有天然治疗皮肤病的作用,也因端木斐医术卓绝,村子也十分热闹,并不清冷。 汤池村离夜方城中也并不远,仅十几里路,进城购买一些生活必需品也十分便捷,是个可进可退,闹中取静的好地方。所以,纵然城中官员商贾多次诚邀他们父女二人去城中开个医馆,也被他们一一回绝,十数年来,一直居于此,清心寡欲。 夜方城位于华襄国西南面群山环抱之中,因崇山峻岭,地势险要,不论华襄国政事如何更迭变迁,此处也未受任何战事影响,更何况延绵不绝的山脉中药材丰富,民风淳朴。倒也是在这乱世中难得的一处避世桃花源。 端木晨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栽种了一些药材,也有药商会定期送来一些当地并没有的药品。 若是当地盛产的,自然还得要她上山去采挖。 山里的药材吸天地之精华,在山谷里默默生长着。将它们采来细心炮制,药效比自己种植的、药商提供的都要好得多。 眼下,这阳春三月,正是采集药材的好时节,所以,每一个没有春雨的早晨,她都不愿错失这样的好时机。 她轻车熟路的上了山,哪一片有远志,哪一个区域有猫爪草,何处的龙胆草可以挖了,苍术还要等太阳再暖一些的时候再挖……她都了解于心。 每次采药,她也会顺手将收集起来的药材种子撒在山里,这样的药材不需要她浇灌管理,它们成片地生长在一处,挨挨挤挤的,像一家人,和和气气,健健康康。 她生于厮、长于厮,将来还要在这里过一辈子。 她喜欢这里的一切,喜欢四季的轮回,喜欢每一株草木的变化,还有这里的空气,和这里的每一个人。 今天放晴,她最惦记的是双枫瀑上的那一片玉竹。所以,一身浅色布衣的她,垂顺的长发只用一只黄杨木水仙簪绾在脑后,朴素至极干净利落的打扮没有掩去她的清丽颜色。 端木晨的爹娘容貌都不差,她也承袭了他们的好相貌,虽算不上倾国倾城,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也算得上一个清清丽丽的俏佳人。特别是一双圆圆的杏眼生得十分的灵动,而这样灵动的双眼配着一双并不纤细的羽玉眉,将一张俏脸显出了几分英气,丝毫没有柔弱怯懦之感。 鼻梁并不特别高直,而是小巧圆润。泛着粉色光泽的小嘴在做事时,总是紧抿着,配着轻蹙的眉头,总给人一种与实际年龄不符的沉着稳重。 她自幼没了母亲,端木大夫并未娇养她。所以,如今的端木晨不仅将家里家外打点得井井有条,还自小熟读医书,跟随父亲临床学医,仅在十二岁便开始坐堂行医,一出手便让众人信服。是这十里八乡除她父亲外的第二个受人尊敬称道的“神医”。 因饱读医书,又治病救人。年纪轻轻行事便十分沉稳而内敛,纵然平日里总是一身浅色布衣,却也气度不凡,一丝也没有小女儿家的忸怩和小家子气。这样的气质再配着爹娘给的不俗的容貌,也在这夜方城中小有名气。 眼下,她正全神贯注的对付着手里的这一丛玉竹。她先将茎叶割下,然后用齿耙顺行挖取,小心翼翼的注意着不把根茎挖断、撞伤。挖出后,轻轻的抖去泥沙,一根根放进背蒌里。 这一根根的玉竹还要拿回去炮制,有的直接生晒,放在阳光下暴晒三四天待外表柔软后,用手搓擦可踩揉数次,直至柔软光滑,无硬心、色黄白时,再晒干。有的要蒸煮,蒸上一刻钟糖汁渗出后将其密封,揉搓踩揉,至色黄半透明时再取出晒干。 不同的炮制方法药效不同。她凝神静气地与着这一株株玉竹较劲,紧抿的嘴唇和光滑的前额渗出了些许细细密密的汗,她用袖子胡乱的蹭了一下,又持着齿耙继续挖药。 在众多的话本子里,一个孤身一人进山采药的姑娘必定是要遇到什么劫难的,诸如掉下山崖,跌下瀑布落入水潭、或遇猛禽。此时又必定是有王孙公子出手相救,自此便成一段佳话。 可惜,这五峰山虽说也是崇山峻岭,人迹罕至。可这山中的猎物也被村民猎得七七八八,老虎野猪什么的没有,偶尔窜两只兔子山鸡出来倒也还是有的。 再者,王孙公子纵然来这汤池村,也必定是冲着那汪汤池去的,无事也不会来这五峰山,猎根本就没有的野兽。 是也,这些年来,晨姑娘未遇过险,也未邂逅过什么青年才俊。 不过,今日眼看土中玉竹快要挖得差不多时,确实有人来山中寻她。不过不是俊俏少年郎,而是隔壁年方七八岁的顺哥儿。 他站在双枫瀑下方大声喊道:“晨姐姐,端木大夫让你赶紧回去,来了个折了腿骨的汉子,要你回去一道包扎诊治呢。” 寻常日子里,因端木晨要料理家里诸事,还要操心药材的加工,所以她只是在每月尾数逢一、四、七的上午,才与父亲一同坐诊,方便那些特殊的女病人。其余时间便只是父亲一人问诊,无特殊情况,父亲不会唤她。 今日突然来了个重伤病人,必定是家里忙不过来了。她草草收拾好了背蒌走下来,与顺哥儿一起快步往山下走,一边问起顺哥儿:“你怎会找到我在这儿的?” 顺哥道:“是端木大夫告诉我的,他估摸着你会来这儿,若是找不见你,就让我再去西侧的犀牛潭,说你定是在这两处。” 端木晨点点头,抖了抖衣裙上的土,便匆匆往山外赶。 路上,便问起伤者的情况。 顺哥儿道:“今儿一早,我和我娘还没出门,便听到村口的道上有个女人哭天抹泪的哭,我们出来看,四五个大汉抬了个竹榻,上面躺着个血淋淋的人,真可怕。” “那人究竟如何伤着的?”端木晨接着问道。 “听说,他是上山砍柴,爬到高枝上去砍枝丫,失手摔下来的。好在他是结伴而去,若是他一人,不知道多早晚才能被人发现呢。” 如今是初春,树下的枯枝早在冬季就已被村民拾捡完了。若是要想多收拾捡些柴禾,的确只有爬到高一些的树上去砍枝丫。 “伤得有多重?” “我看端木大夫给他检查,说是左腿的大小腿骨俱折,头上有一处外伤,可能是摔下来的时候,滚到草丛里,头上碰到了石头伤的罢。还有内伤,也不知伤到了哪儿。” 顺哥因着时常到她家来帮着处理药材,也曾想过拜师学医,后来因着他那不成气的爹阻拦,最后不得已,不了了之。 但这孩子很有天赋,又有眼力,平素里不吭不响的,但每当她们父女二人治病时,他若有空,总是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心里却将他们父女二人的话记得牢牢的。 着实是个学医的好苗子,不过他父亲不同意他学医,她们总不能勉强。虽说看着孩子十分喜爱,始终是别人家的孩子,只是有空的时候提点他一下罢了。 顺哥陪着他一路往山外走,一路絮絮叨叨的告诉她,端木大夫做了哪些处理,家里等着哪些病人……在一路上,端木晨便把家中病人的情况了解了个七七八八。 面对两人十分熟悉山路,又因急着救人,所以走得飞快,不多时便下了山,直奔家门。 她与顺哥疾步往回赶,老远便听到呼天抢地的哭声。不必说,正是那汉子的妻子,自从丈夫摔伤后,便一路哭着过来,大夫治病的这当儿,还坐在门口嚎哭。 端木晨在行医时,最不喜这样的家属扰乱医者的思路和步骤,当即厉色喝止她:“要哭,就拐个弯到山后的竹林里哭,再或者,等我爹出来告诉你,你们当家的没救了你再哭不迟。这会子大夫还在里面救他的命,你就在此嚷嚷着他若是死了你该怎么办,你这心操得也忒急了点儿。想他活下来,先把你的嘴给闭上!” 说完,长袖一甩,根本不看她一眼,就迅速进屋锁住了门。只留一众病患看着这个披头散发哭花了脸的女人被这一席话呛着立即噤了声,再不敢放声嚎哭,只是抽抽答答的坐在院子里掉眼泪。 她自小便是这样的性子,不熟悉的人会觉得这女孩子性子忒凉薄了些。别人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都不许人哭。 可只有熟人才知道,她这么个女孩子,向来不会把关心的话挂在嘴边上。她每天忙不完的是治病救人的事,遇到这样的病人,争分夺秒的与阎王爷抢时间,她没有多余的时间坐下来柔声安抚,还为你递上块泪巾子,陪你掉眼泪。 可你看她做的桩桩件件,没有哪一件不是妥帖至极,处处为病人着想。但凡是找上门来的病人,她们父女二人从不论贵贱,也从不吝啬精力与药材。所以十里八乡的疑难病症不论路途遥远都愿意来此处求医问药。 端木晨几步跨进门时,伤者躺在床上,头上的伤已包扎好了。抬来过来的几个大汉子按着他,父亲已给他正好了骨。汉子大汗淋漓,脸色苍白地睡在那里,想必是在正骨的巨痛中晕了过去。 他见女儿回来了,便挥手让那几个人去外面等候,父女二人便默契地配合着,用事先准备好长短、宽窄相当的木板固定在腿部,并一圈一圈地,绑上棉布条,将左腿固定好有助恢复。 所幸他摔下来的时候是左腿先着地,减缓了冲力,头上的伤也只是在翻滚中被岩石撞伤,身上有几处外伤,好在伤势也不算重,内脏也无虞。 伤得最重的左腿若是好好的将养着,三四个月便可下地。只是要干力气活的话,还得修养个一年半载的。 不过,从那么高的大树上摔下来,又滚到山坡下,没有伤了性命,也算是他命大了。 之后的治疗和其他病患的诊治自是不提,端木斐怕这汉子还有什么隐疾一时没检查出来贻误了时机,又将他留在家里休息了多半日,等到其他病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也醒过来了喝了两次药。 端木斐确定他已无大碍了,才让他们家人带走,嘱咐好生照看着。 这一家人看着他从鬼门关晃了一圈又回来,对端木大夫父女二人的千恩万谢自是不能用一两句言语形容。然而作为他们父女二人而言,这不过是他们最寻常不过的,最日常的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