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番攀谈才知道,张先是凭借谱曲奇而好的本领入了老先生的眼,老先生盼他来其实就是为了拿他新谱的曲。
不过这个时期还有没发明记谱的方法,修习音律往往都是通过口传心授,所以这首新琴曲张先必须亲弹。
张先为人沉稳,不矫揉,不造作,更没有多余的言语,不吊人胃口,只道一句“献丑”就端端在琴前坐下,缓缓抚了起来。
赵高、王宠二人这方面虽造诣不高,却也渐渐被他的琴音吸引,只因这曲《流水》实在是构思机巧。
以往的流水莫不是去除流水的形与声,空留神囧韵,若非伯牙子期那样的知己,琴人不说自己是在弹《流水》,怕是没人真听得出来。
而张先这首,用滚拂加以绰注【4】的手法模拟流水的声与形,小到水滴溪流之微,大到江河湖海之宏,变化多端,形神具存,引人入胜,之于先前传世的《流水》竟又是另一番滋味,直到他拿几个泛音收束全曲,老先生都还沉浸在适才的流水声中不可自拔,默了很久方才拊掌长叹。
而让赵高惊奇的是,只一遍下来,老先生就将全曲记了个周全。这一来二去就连他和王宠两个外行在一旁看着,也颇有滋味,不觉就到了正午。
老先生再三挽留,他们不好推辞,用了昼食方才告辞离开往弈馆踱去。
说起弈馆,这便是赵高喜欢的地方了。前世他随着爷爷学了二十多年的围棋,市里、省里,甚至在全国都拿过不少好名次,来到这里三年,条件所限竟是再未下过。
按说弈馆该是个文雅清静的所在,其实不然,赵国的弈馆不仅能切磋棋艺,还能赌棋,更有一种类似赌博的游戏——六博。
赌棋、六博的场所设在底层,左棋右博,人可随意走动下注;二层设休息区,可饮酒水,可点小曲;而最清静的要数第三层,那才是单纯切磋棋艺的地方。
不过一般人下棋大抵都会选择去一层的左室,因为只要开局后二十子前有人下注,赢棋的一方就可分得一成收入,输棋的一方也不会有任何损失。
当然一旁下注输了钱的人心里不快活私下报复又是另说,但那已经不在弈馆的考虑范围内了。
此时弈馆内人头攒动,喝彩声、唏嘘声此起彼伏,三人进去不多时就走散了。
赵高个子矮,淹没在人群里便如石沉大海,寻了王宠、张先片刻未果,也不着急再找。他琢磨着既然来了,就算不去下棋,也得找点事儿做,所以粗粗看了一圈,选了一处定下来,押了一块钱币要试试眼力。
为了不惹人注意,他一连换了三桌共押了三次,凭着学棋二十多年,又分析过各种战局的经验,次次下手都是好准头。
可就算他极尽低调,此刻他身旁还是有个华服中年男子暗暗注意到了他。
要说中年男子今日也他爷爷的背得很,从前他只在右室玩六博,管左室这边下个鸟,这种文绉绉又无趣的东西看了就心烦。
可偏偏今日,他好不容易哄好主子歇下,打算上街来乐呵乐呵,却又遇着主子的大儿子。
伺候完老子,又得点头哈腰对着他儿子装孙子。算了,出门日子没算对,他认。可最气不过的是他这孙子装到了马屁股上,不仅没得个好脸色,还吃了一嘴的屎。
想到这里,中脸男子摸了摸自己的脸,稍稍找到一点安慰,又不屑地轻哼一声继续腹诽:大儿子身边那马脸家宰为迎合他主子,净捡那些个不中听的词朝他身上招呼。
他自己总结出来一句话就是:一根搅屎棍,而且还是一根最低俗的搅屎棍。
得,不过是往他老子那里献了个女人,嗯,虽然是个倡馆出身的女人,这点他承认,但是那倡女天生媚骨把他老子伺候得舒舒服服,还生了个大胖儿子,这不也是大功一件?
没想到到了大儿子这里竟然就成了搅屎棍,还是最低俗最不学无术的搅屎棍,谁听了不觉得糟心?
他今日进了弈馆看着右室的六博,听到一旁看热闹的人那粗声粗气的喝彩声,再想起“不学无术”四字就心烦,鬼使神差地走到左室,想来沾沾雅气,附庸个风雅。
谁知人背了喝口凉水也塞牙缝,他连押七回,回回都他爷爷地输,倒是无意看到身旁这个十二三岁的小兄弟,换着地方一下手一个准,你说他凄风冷雨地在旁边看着憋不憋屈?
嘿,老子就不信邪,今天还就跟着你押了。
偏偏赵高见好就收,赢了三回收获颇丰,也就停手了。不过眼下王宠、张先还没有找上他,他也不急着走,于是索性留下多看几局。
而中年男子这边,左等右等都不见跟前小兄弟下手,心中狐疑,换了个能看清小兄弟神情的位置这么一看,发现这位小兄弟似乎不打算押注了,可是好像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老神在在地踱着步子,挑了一桌,重新站定。
中年男子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好耐心,被小兄弟这么磨着,竟然没觉得烦,换作以前,他能让小兄弟的坟头来年长满草。
中年男子没有惊动赵高,在他注意不到的地方细细揣摩着他的反应,从他看下棋两人的神情以及时间长短来选择押注的地方,这一次还不是很确定,所以只掏了一枚钱币,果然一局下来,钱翻了一番。
就这么一个多时辰过去,中年男子已经是赚了个满钵,怀里揣着沉甸甸的钱币,先前那点不痛快散了个干净,反正孙子装了这么多年不差这一次,至于这场子,总有一天他要想办法找回来。现在手里拽着实在的东西,他大爷的心里就是舒坦。
嘿,还别说,从前他玩六博也没这个准头,这个小兄弟当真是个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