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圣人下旨遣诸皇子巡视民生,为着抢油水位置外朝内廷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早已是招数尽出。甄贵妃谋算着想让亲儿子去娘家便宜行事,既轻易捡个功劳又可捞上一笔襄助大事,再下也好拢一拢江南文人士子之心。奈何盯上江南这块富庶肥肉的人多了去了,膝下有儿子的娘娘们哪个也坐不住,或讲起当年情分或摆出娘家势力,几番角力甄家终究亏在身处京畿之外,不得不饮恨折戟。最终还是靠着贵妃娘娘拉下面皮才求得个折衷法子,六皇子叫当今大笔一挥送往本朝龙兴之地看景赏玩去,倒把人人垂涎欲滴的江南道与了五皇子。
旨意一到贵妃娘娘躲在寝宫中好生气闷,还是身边伺候的心腹紧着前后宽慰,直劝得口也干了眼也花了,这才劝得娘娘转过心思——也行吧,养子横竖亦是子,若真叫六皇子往江南去,只怕一回来就得成了别人眼中钉肉中刺,倒不怕风头劲,只是众人盯着多少有点子行事不便。且如今圣人以孝治天下,只叫占了“母子”之名,五皇子在手底再翻不出浪花儿。
待她这番别扭劲儿翻篇儿过去,旁人都已经动身走到半路了五皇子才慢悠悠乘车架出得京华门。又因江南甄家既是养母外家又是江南巨擘,少不得要先登门认认人服个软,往后才好施展手段,至此方有夏末才入维扬之事。
这位五皇子原本并不行五,早年兄弟夭折了几个,及至活到能序齿便排到这个位置上。其人性子与当今简朴端肃之风大不一样,颇喜舞文弄墨亦好富贵华丽,最是个爱目视繁花耳听颂讷的。先不论内里真假如何,只叫往外头看,与城东马员外家的傻儿子比也就只差他老子是圣人罢了。
换了旁人遇上这么一位爷早笑得嘴角咧到后脑勺上去,偏林大人如临大敌恭敬守礼的不得了。
“天家哪里养得出傻子?不傻都能夭折,傻的且轮不着活到成人。”林如海把邸报随手扔在案上,维扬知府坐他对面举着茶碗做个豪饮的架势道:“莫看五皇子脸上如何,行动间须得记住身份勤谨伺候。”
“便是这个道理,小纰漏无关痛痒,大麻烦趁早想法子平了去。哪怕割肉出血,强过将来叫人拿做把柄牵扯上储位之争。”林大人倒也洒脱,该预备的早预备得当,林家这船大小就如此,剩下是沉是浮唯有静待天命。
维扬知府孙逸之没打算这辈子染指中枢,只想着能在知府位置上做到告老即可,比他还更从容些:“今年大选,上头续了年齿的几位也该出宫开府成家立业,再往后怕不是真得乱起来。届时殿上诸公都得各自想法子安好,咱们这种风里浪里飘的小卒,求得又何尝不是个稳字。”说罢总算将盏间茶水饮尽,放下茶碗龇牙咧嘴:“凉了!”
“嘴里就不能放个好彩头出来,凉甚凉!不烫而已。”林如海没好气损他一句,转念咂出知府前前头那一句的味道:“逸之提起大选之事……可是那位李大姑娘?”
“听着仿佛有点子意思,要不怎么说缘分。”孙知府家长辈中拐着弯儿与内务府有些干系,内廷消息比之旁人格外灵通,就是嘴巴极严轻易不肯与人妄言。林如海就看得起他这一层,又有初到维扬彼此守望相助之义,一来二去下倒熟络起来。往往盐商茶商就本地课税之事抱团儿挤兑孙知府,孙知府转头与林御史通过声息,林御史又挖坑收拾叫嚣得厉害的几个刺儿头,孙知府再叫回头落井下石铲掉根子,两位官老爷合作无间各捞各的政绩。
既为同僚,亦为损友。
林大人听得孙大人透得口风越加镇定:“既如此,倒不如借着这回摸摸五皇子底细。毕竟叫人踩在脚底下养这么大,品性只怕左了些,若是不成宁可做孤臣直臣强如扶个狼性的上去,回头再叫挨一口。”
孙知府却撂了茶碗哈哈大笑:“我只当甚也没听见。”这是笑他拿狗子比皇子,一把年纪还如此狭促,叫外头人听了去不知又要生出多少事。林御史懒怠理他只往门口处挥手,生怕叫孙大人留下蹭饭吃穷自家似的。
维扬知府拎了袍角起身就往外走,看着走到门廊下又笑着斜眼冲书架旁垂手低头伺候笔墨的童子示意:“这位便是你家从真武观请的小神仙?”白小哥闻言拱手揖礼,林如海甩袖护了他道:“甚神仙,此乃新进收入门墙的弟子,从小调/教着才放心。”
人都知林御史其人年过四旬幼子却仍未及总角,语云“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到了这个年纪方知何谓天不假年,收个弟子中间上下帮衬着正是要紧。
孙知府一听立时又倒回来,把手往衣袋荷包上下摸过一遍,只抠出个打做莲花状的银锞子胡乱塞与白小哥:“今儿来得不巧,未曾带些好东西把与哥儿,是我的不是。你老师将你藏着掖着不叫我们知道,是他的不对,回头补上礼再臊他!”
白小哥也不言语,就扭头去看林如海,见他点了头才将锞子收起又还一礼:“多少不过心意而已,难道这锞子就不好么,小子晚间往外头跑着耍去买包糖甜甜嘴还能再拎二两点心回来孝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