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刀迟疑道:“还在屋里,昨晚烧了一夜,如今尚在睡着。”
李弈面色一变,立即往屋离去。
刘壁跟在他身后,将舟系了,道:“不好,我们想连夜救下女公子带走,她生病了,怎么禁得住舟车劳顿?”
鸾刀冷面不答,二人相对无言。
……
屋中昏昏的,只点了一盏灯。
白沙渚馆榭修筑时重天然,去矫饰,屋中陈设直朴,当门只几、屏、案,屏后转过去便见耳廊,竹幔低垂,走到尽头,卧房内幽光微微,昏暗灯光,笼罩着榻上昏睡之人。
李弈至今仍记得第一次看到朱晏亭的样子——他那时年十六,初得长公主赏识作她卫兵,那年朱晏亭才八岁。
登上如天阶的“一息台”,见若天人的侍婢,簇拥云裳兰佩、风姿绝代的长公主,长公主手持麈尾扇,为湘竹箪上的娇儿打风。
晕满了云梦华彩的屏障若一场浓密水雾,覆在粉妆玉琢的小女娃身上。他下跪叩首时,视线被屏障上漫天匝地的祥云挤满,洋洋洒洒逶迤脑中。
后来听他们说,这个女娃娃是长公主唯一的女儿,秉天人之姿,生来便是人掌中珠,往后还会是帝王妻,贵不可言。
“涉浩荡江水,历增冰峨峨,经九嶷之风,越黄河九曲,怀江离与辟芷,临旧乡而不入,置芳馨阳台之下。”
这是章台当地的山野俚曲。
爱慕她的人,将自己满心诚挚奉上去,也只能作她足下踏过的一丝芳草。
昏暗灯光中,李弈神思飞驰,只觉得眼前景色调换,方才还在丹鸾台,此刻又白沙渚,她一梦未醒,不知今夕何夕。
李弈慢慢走近,看见她薄覆一被,青丝蜷在脸旁,愈衬得面白如纸,唯颊上泛怪异绯红,似还在发烫。
他不由伸出手去,指尖微颤,想试探她额上的温度,探到一半,被一声“阿娘”凝住了。
她轻轻说着胡话。
“阿娘……阿娘。”
又喃喃:“葡萄”。
李弈心里一震,想起从前她生病发烧,每每想吃冰葡萄。
和当年一样,如今又是春日,将临夜,荒芜沙渚上,何处去寻葡萄?
李弈在她榻前缓缓蹲下身,看到鸾刀放在她塌边的一块方巾,迟疑片刻,取过来轻轻替她擦拭额上的汗水。
只是巾帕挨着她的脸,感到些许她额边滚烫的热气,他就像被烫着了一般,从指尖烧到耳畔。
病中之人偏头嗫喏,嘴唇微启,前言不就后语的梦呓。
鸾刀抬水进门的时候,看见李弈似被巾帕烫了手,将那帕子从右手扔到左手,又有些手忙脚乱的放在了桌沿上,
鸾刀“扑哧”一笑,麻利躬身过来取帕子,浸以凉水,道:“将军的手是拿弓拿箭的,做不得这些活,出去罢。”
李弈应声而出,将他的亲兵留在沙渚上,只带艄夫驾船离开了。
至天大明,那艘船才再度破浪驰来,而其上李弈,身形已微摇晃,足底发虚,迈下船的时候,踏入水中,江水飞溅,亏得刘壁搀了他一把。
李弈手自拿一匣,那匣黑沉沉的发着冷,递给鸾刀。
又转身去搀船上的大夫,跟来的是章华名医徐缙,已是古稀之年,被船颠簸得颤颤巍巍,抱紧药箱,小心翼翼走下来。
鸾刀开启李弈带来的匣子一看,竟是半匣冰,冰块小心翼翼的环护着冻得冷硬的几串葡萄,晶莹可爱,还在滋滋冒着凉气。
她心里暗惊,李弈拿到这葡萄,必去了百里之外的云昌冰库,那里本是为天子储云梦之冰的御库,因声名远扬,达官贵人也能获些冰、蔬、果、奶酥等物。
李弈如今没有长公主名号罩着,却也孤身入云昌,连夜驱驰两百里,不知告了多少人情,就为了这么几串葡萄。
她记得从前长公主在时,李弈也曾做过一次,那时仆妇们凑一起闲趣时,也打趣他“此子为讨公主欢心,当真无所不能为。”
今时今日,境况天差地别,他尚能为此,鸾刀愧疚之余,暗自心惊。
……
有了正经名医徐缙来,闻萝的土方子也就退居别室了。
徐缙号了脉,说是风寒,虽不严重,只要好好卧床调养,数日内不可见风。
细细写了方子,留下药,叮嘱些熬药事项,便索李弈送他回城。
此时李弈正靠坐墙边,扶着亲卫站起来。
鸾刀见状不忍,道:“沙渚上没有人来,将军劳顿了,去别室睡一会儿再走。”
他道:“我军中还有要事,需先去了,约莫四五日后当归。”又吩咐:“刘壁,你带着他们几个留下来护卫女公子,守在这里,没有我的命令,谁来也不许放进门来。”
刘壁豁然站直,铿锵而应:“喏!”
他迟疑了一瞬,似想进去看看朱晏亭醒了没有,当着鸾刀与大夫的面,终究没有转回去,径自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