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去钗环洗面净手,清苑挥退想给她揉肩的几人,独自躺在了美人榻上。 花窗悠悠轻晃,轻吱声断断续续,却丝毫没有惊扰榻上美人。 清苑已经很久没想起过母亲了。 大抵是残留的面容和温柔太模糊,想回忆却始终不得窥见全貌的感觉太过磨人,她是不愿意时常回想那时的。 但她永远也不会忘记父亲第一次解下温柔面具,待自己毫不留情又冷酷的模样,他说“迟迟,我和你娘亲真是把你惯坏了”。 破空的凌厉鞭风都没这句话来的疼,年仅七岁的清苑不解想道:明明爹爹和娘一直都是这么对自己的,为何娘一走,爹就说把自己惯坏了? 可她那时气急了,也痛极了,气陆临对自己的隐瞒,也因为父亲待自己的冷酷而害怕。 那些下人都说父亲有了陆临再续弦后,就会抛弃自己。 如果不是外祖母闻讯把她接去,没让她继续胡闹,父亲也许真的会抛弃自己。 外祖母教导她:世上没人会无条件一直纵容你,即便爹娘也不可能,你娘去后更是如此。你是宣平王府嫡女,是你爹的掌上明珠,你可以骄纵恣意、胡作非为,也可以忤逆他,和他闹脾气,但你不可以触及他的底线、真正让他不高兴。 因为你一切尊荣、一切胡闹的资格,都来自于他。 外祖更是抱着她直接道:他是你爹,亦是陆临的父亲。 小清苑的心底好像豁然割开一个口子,凉飕飕的。她才知道,以为只属于自己的爹爹,原来也是别人的。 娘去世了,温柔无比的爹爹好像就也没了。 外祖母说,如果你实在厌恶陆临,也不是没有办法。秦府还有很多未出阁的适龄姑娘,外祖母可以为了你选一位再嫁给你父亲,她可以照顾你,帮你打压陆临。但外祖母不敢保证待她有了子嗣后,是否还能待你一如往昔,也许……那时的迟迟会比现在更加难受,更加可怜。 清苑拒绝了这个提议,在外祖母的陪伴下待了两月,然后孤身回府。 她与陆瑜约法三章,她不会再做这种让王府成为笑话的事,他也不可以让任何人取代母亲的位置。 不知陆瑜是对她仍有疼爱,或真心钟爱母亲,竟也笑着应了这个约定。 更甚者,他连妾室都没再迎进府。以至于外间传闻,都言宣平王如何痴情,因亡妻未再续娶,也对其留下的女儿视若珍宝。 所以清苑早就不相信世间会有所谓的男女真心,连外人眼中深情无比的父亲实际也只是如此而已,还有什么是可信的? 她择婿没有过多要求,甚至不要求对方真心实意,只要是个还算有趣、相处得宜的人即可。 但……清苑拿起一支发钗,想到今日那人轻颤着递钗的手,她那时不想直视那双眼。 刘渊无疑不傻,他很有心机、十分聪慧,不然不能用这种身体支撑到登基。可当这种心机中掺杂了真意,的确没来由叫人…… 清苑想了想,那应该是抵触的感觉。 陡然间见到认定这世上不存在的东西,她自然抵触、不相信,拒绝。 被勾起的复杂心绪很短,清苑很快就没再想,在脑中掠过这么多,实际也只一刻钟而已。 花楹扣门,“郡主,午膳好了,此时用吗?” “嗯,进来。” **** 清苑这几日心情不大好,阖府都知道,连最得宠的猫儿都讨不得巧。 梨衣知道时比较晚,急急换了衣裳赶去西院,被园中另外几个小戏子聚在一起讥笑,“郡主不过当她是个玩意儿,她倒总巴巴赶上去,真以为自己有对郡主上心的资格了。” “她一贯如此,擅于逢迎,且瞧着吧,哪日郡主厌了她可有她好受的。” 除去就寝时,梨衣脸上无不画着精致妆容,芙蓉面勾人眼,只看上去年纪小了些。 实际上,梨衣今岁已经十六,她生得漂亮,自小便清纯不失绮丽,那种花苞欲绽未绽的感觉很得那些贵人欢心。为了更长久留住她这种美,湘湘园园主很早就给她喂药,让她一直保持十二三岁的模样,到如今也不曾变过。 “郡主很久没传梨衣听戏了。”梨衣伏在清苑膝上,眼儿汪汪,“最近学了好些新戏,郡主不来,梨衣要寂寞死了。” 少女依偎着吴侬软语的感觉能让大部分人酥软,尤其是梨衣这般漂亮的姑娘。清苑勾起她下颌,本无表情的脸露出一丝笑意,点了点,“便是我不传你,不也自己来了?” 梨衣娇俏眨眼,“我怕自己再不主动些,郡主就要把梨衣忘啦。” 清苑轻笑了声,收回手,拈了颗樱桃含入口中,嫣红的唇与鲜艳欲滴的樱桃一块儿,让梨衣瞧了脸热心跳。 “唱一曲听听。” 梨衣弯眸,娇声道:“近日看了好些长生殿的话本,唱的这戏词儿也是从上面看来的。” 说罢她退了两步,掐指偏首,回眸的瞬间已是柔情似水,“把酒西风今古情场,问谁个真心到底?” 她近到清苑眼前,婉转轻腻的声音就在耳边,“但果有精诚不散,终成连理。万里何愁南共北,两心那论生和死。笑人间儿女怅缘悭,无情耳……” 声若细烟浮风,好似将人带入云端,直望长生殿的爱恨一瞬。 韩茵恍入的瞬间,耳畔的靡靡之音与面前美人环绕的场景让她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地,再一正眼,方知确实是郡主在。 饶是在王府见识不少阵仗,她也不禁为这奢华靡丽的场景所震惊。 原来女子……也是能这般肆意的吗?她心中游疑不定,看着水榭亭中的少女微阖目听曲,仆从环伺左右,张口被婢女伺候用果子,只一示意,便有人识趣将手伸去接住果核,再用名贵的丝帕轻拭嘴角,往下还有婢子在捏腿捶肩。 这与老夫人教导她的女子要克制端庄守礼完全不同。 不慎之下,她踩断花枝,惊了亭中众人。 诸多目光投来,韩茵不自觉地低首,同时拿出学得最好的仪态,“郡主,老夫人前几日去寺庙,给您带了平安符。” “嗯。”许久,她才得了一声应,“拿来吧。” 声如冷玉,好听,却让人忍不住生出畏意,韩茵小心抬首,讶异道:“郡主,平安符在老夫人院里。” 她奇怪极了,孝字大过天,即使是郡主也不能对祖母如此不敬吧。祖母带了礼物回来,这位郡主不亲自去受,反而直接让人拿来? 生出想法时,她听少女道:“让风袖和你去取。” 韩茵没忍住,相当惊讶地“啊?”了一声。 瞬间,她意识到了自己失态,果然被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 韩茵悄悄抬首,见少女放下双足,随意闲坐的模样好像都比自己这精心学了数日的姿态要从容好看许多。兀自比较了下,不由脸颊发烫。 “我叫韩茵,老夫人也是我祖母。” 她都不知自己为何会这么答,明明对方只问了名。 可少女只简简单单应了声,就好像再没了兴趣。 还想再说什么,名为风袖的婢女已经走来,她只能带着人往回走。 走到一半,韩茵越回忆越觉得烦躁,让身边仆人带风袖去了老夫人院里,自己干脆坐在栏上发呆。 陆临经过,见到她露出瞬间异色,很快恢复自然,“你怎么会在这?” “老夫人让我给郡主传个话。” 陆临点点头,显然也不大关心她的来意,只离开时叮嘱了句,“无事不要在府中乱走。” 又是这句话。韩茵扭了扭袖口,自从来到王府,不知多少人明里暗里告诉过她这句话,让她清楚地意识到,即使暂时住在了这里,她也永远只是个客人,连贵客也算不上。 她真的很想、很想一直拥有这些,想让那些仆从能够像对待那位郡主那样,尊敬自己、畏惧自己,那种感觉是她从未拥有过的。 但陆临很显然对老夫人的提议没有任何兴趣,而韩茵自己也并不大喜欢陆临这个总是冷冰冰的表哥。 不过,她轻转眸,府中还有一位最为尊贵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