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鼓起,季澜正待扶圣人回寝殿,便见几个大红飞鱼服的锦衣卫闯入殿中,一身是血的跪在圣人面前,季澜识得他们,他们出自锦衣卫内抚司,是圣人的死士,从来再忠心不过。 “圣上,季腓血洗了内抚司,三皇子正率禁卫军从西华门入宫向隆宗门来”,南北镇抚司坐落在皇宫正前的承天门外,而由死士们组成的内抚司在宫城内守卫着帝王的安危,亦守卫着内外的界限。从西华门入昭仁殿旁的隆宗门,因西宫没有太后的缘故,宫人稀少守备稀疏,这一路可谓是逼宫弑父绝妙之路。 江陵半生沉耽于权术,霎时便想到昔日江耀假与禁卫军周秉有私,不过是他借刀杀人的圈套。果真是他最出色的儿子啊,竟将他玩弄于鼓掌中……江陵又惊又怒,然而惊怒之上的,却是翻滚汹涌的痛意。他的儿子竟真想杀他,且已谋划的这般周全…… 江陵狠掐着掌心,强迫自己于昏沉中清醒起来,他自认不是狠心的父亲,却也绝不肯任人刀俎,他将兵符扔给那些死士,吩咐道:“即刻去南北镇抚司调兵”,南北镇抚司临近六部,这满朝文武绝不可能都已归顺江耀,便是这天下都是盼着他死的,也总有人盼着江耀不好的人在,如此便是他的生机……国事上江陵不甚明悟,而人的欲念贪痴,他却再熟悉不过…… “是……”锦衣卫领命而去后,江陵面色阴沉的从勾曲文的锦盒里取出最上面的那卷帛书,几次放到灯烛上,却又顿住手,最终将帛书收起来推远了锦盒。 他气定神闲的闭目靠回椅背上,仿佛今夜只是人生无数滔天巨浪中,一朵小小的浪花,可季澜却分明看到他指尖颤个不停,她单膝跪在地上,握住了他的手。 “阿澜……”他低低的唤了一声,俯下身子拥住她,道不尽怅然疲惫。季澜揽着他枯败的身子,颤抖一点点从他指尖蔓延到紧绷的肩背,又刺入季澜心里。虽万民唤他圣人,他却也不过是个凡人,会痛也会疼…… 今晚的事情真的是太多了……哀悔漫上季澜心头,她又暗自庆幸,幸好她予季腓的那句“我盼着你们赢”说的极小声,圣人应是不曾知晓,而今……她已然悔了…… 踏踏脚步声由远即近终至殿外,圣人收敛起悲意,又成了那个无哀无痛帝王。 沉沉夜幕里,江耀裹挟着漫天风雪,如一把尖刀,破开了昭仁殿的殿门,刺入这满殿的暖香脂粉里,踏上了那不知倒下过多少人的九重阶。 隔着明明暗暗的烛火,江陵打量着他的儿子,见他身体修长,眉目俊朗,一身凌厉似利剑凶兽,皆是锐气生机,而此时他毫无迟疑的将剑刃利爪对准了他的父皇…… 弹指间,二十余年的光阴流转过,天家的父子情,终于消弭于这场风雪中。所谓孤家寡人,真是半点不虚。罡风从大开的殿门呼啸而入,夹杂着飘飞的雪……这天可真冷啊…… 九龙御座上的天下至尊,虽被繁复衣衫掩盖住了瘦削,却藏不住他两鬓霜色。江耀无比清晰的意识到,他的父皇无可逆转的走向了颓败……他亦是感慨,低低叹了一声,“父皇,您老了。” 江陵靠在黄金椅上,手臂撑着头,阴戾且倦怠,“呵……我是老了,才没有早杀了你这孽畜。”江陵早就瞥见了季腓手里提着的那几个飞鱼服的头颅,他知道尘埃已然落定,然而对于他这种人来说,便是留尽最后一滴血,亦不愿尊严倒地的被人扯拽下来困囿一宫…… 他挥了挥手,残存的死士尽出,悍然拔刀上前,又被重重兵士拦下。殿中两方人马战成一团,圣人已无可用之人,而夜幕里却尚有大批少年们带来的兵马蛰伏汹涌着。 人潮之中,死士俱已倒下,江耀见他父皇仍无回转之意,只得让季腓提刀上前。然而霎时只听出鞘之声,女人一袭红衣挡在了明黄之前,萧萧劲气荡起她鬓发衣袂,三尺青光里那双眉眼波澜不惊,直如死物……圣人微有诧异的看了季澜一眼,释然的大笑起来,管他情啊爱的,这一刻她还不是守在他身边…… 少年与她对峙着,眼见那七年情意颓然败矣,轰然倒地。他终于明悟,女人与帝王的那些恩怨纠葛,那三十三年的光阴,他斩不断亦替代不得,更别说胜过。那使他日复一日惊醒的梦魇与她此刻淡漠的眉眼重叠起来,将他牢牢的束缚在蛛网里,掠取着他的生机。 季澜垂着眼,瞧见地上摇曳的影子,叹了一声,却让人窥不出更多的情绪。 “将剑拿稳吧,这里没有师徒,只有圣人的刀与殿下的刀。” 季腓听了此言更是怨怼悲哀,她永远这般冷静,任他天崩地裂,也不见一丝慌乱。 他笃自颤抖着,江耀却再不肯等下去,鸡鸣将近,他耽搁不起。他淡淡吩咐了一句勿伤父皇与季内司便示意兵马上前,季腓定了定神,拦住了那些人,终于握稳了手中剑。 他信不过他们,他唯信得过自己,便是已恨意滔天,亦舍不得伤她一丝一毫…… 铮铮声里,刀剑相接的火花如同陨星般飒沓而落,转眼已是数招。季澜的招式同她性子一样,没有狠戾亦不见杀招,一招一式俱坦荡磊落,却挡住所有的惊涛骇浪,己身亦不沾染一丝尘埃涟漪。 待到五更上朝时,或许局势会大有不同……季澜已然洞察,亦尽力拖延着。然而她到底不再年轻了,她本就不是一把锐利的刀,如今亦过了一把刀最好的时期,季腓拼着重伤逼近季澜,趁她怔愣间一手劈在她后颈,揽住女人瘫软下来的身子。圣人沉怒的看着他,转头向江耀开口。 “你想要这皇位?可以,我要他死。”江陵的神情疯癫又狠戾,提着剑颤颤巍巍的上前想要抢夺季澜。 “父皇,如今我已不需您应允了”,江耀眉目淡淡,不见波澜,他亦想杀季腓,不过却不能此时为之,让其他有功之臣寒心。 “那好,待我走后让阿澜为我殉葬吧……”,江陵面沉如水,让人辨不出真假喜怒。 江耀原本想将季澜送还江陵,听了此言却皱了皱眉,带了两分不耐烦,“父皇,那些您知道我绝不会应允的事情,也莫要再提了” “好好好……”江陵咳了起来,万分颓然,“你既不肯要她随我离开,以后便好好护着她吧,等她百年后便埋到我旁边” “喏”,江耀点了点头,而后他的父皇咳喘着将勾曲纹的锦盒递给他,打开来几封墨迹干透的诏书,将后事一一安排妥当……传位于他,封季澜为楚国夫人,分金诸妃,选定辅国之臣…… 江耀颤着手似是负担不起这一匣子帛书的重量,他未曾想到,他的父皇竟早已将江山留给他……或许不是未曾想到,只是他已然被那至尊之位迷了眼…… 人之将死,计较的事情便会变少,既然亦是他棋差一招,又何必再让江耀这皇位坐的名不正言不顺,平白给江山添一重磨难…… “务必要善待江山,否则百年后莫来见朕”,说完这话,圣人再无可掩饰满溢的腥热,他弯下了腰,鲜红的血他指缝间涓涓溢出。 他性子决然,众人都以为他服毒求死,早备下御医来。御医急开了药方,却摇了摇头,道他不曾服毒,只是身子早已油尽灯枯,而今再也撑不住了。 江耀目中泛起痛悔,圣人瞧他慌张的样子,快意的笑了起来,透出了两分少年气,好似又是当年那个胡作非为的儿郎。 岁月长河上覆盖的尘翳一点点被抖落,江耀恍然间记起,床榻上的这个男人也曾握着他的手描红习字,引他挽弓射箭。然而说不清打什么时候起,两人中的哪个,先将君字放到了父前,直至父子二字面目全非。 江陵卧在榻上咳着血,昏昏沉沉间想到十七年前他的父皇是不是也这般心灰意冷,然而那时他还不知道,有些事一旦做了,半生皆是撕咬神魂理智的毒蛇…… 他有心提点江耀些什么,却到底未发一言。一饮一啄皆前定,哪个也挣脱不得,何必让他徒生心魔。并且他也不愿说这些状似乞怜的话,所以到了最后也只道善待阿澜,莫负江山。 床榻上男人生息渐渐微弱,痛悔里江耀膝行两步上前握住父皇的手,然而却只赶上那坠落之势。刹那间,十五盏灯烛俱灭,未待药来,江陵便先断了生息。 其实……很早之前,他便已觉生亦无欢,他最珍贵的东西早已遗落在了十九年前,而他半生兜兜转转,直至今日方才了悟自己到底在寻觅着什么……阿澜……愿上天怜悯,人可有来生重头来过…… 心神一散,他便堕入沉沉虚无里。他隐隐听到谁哭喊着父皇,然而这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