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两天,季澜微恙,依着宫里的规矩要搬回外宅住两天,这些年因着圣人愈发离不得她,季澜已少在外宅住了,季腓得了这消息,既是担忧又是惊喜,匆匆回了季府。他不舍得季澜相迎,便不许侍从们通报,问明了季澜所在,径直去找她。 女人正倚在春榻上看书,并没有察觉到来人。雪霁天晴后,碎芒透过轩窗映在她面容上,整个人都泛着暖黄的光晕,宁静而柔和,瞧着便让人的心安定下来。季腓见女人没有病容,稍稍松了一口气,她看得专心,季腓不忍惊扰,只倚门静静瞧她。 时光格外厚待女人,五年来她毫无苍老痕迹,依旧动荡人心,虽有别海棠初绽的娇妍,却自有气韵,如同修竹,挺拔俊秀,浑然天成。 听起来像在说一棵树,她也确实像山林佳木,与他这烂泥潭里见不得天日的水草,便是因缘际会偶有交集,亦注定分道扬镳。季腓的心慌乱起来,他走上前,半跪于季澜春榻前。 “师父,您身子如何了?”,回了季澜这里,他的声音不再是刻意的尖刻,反而含着两分少年气,清朗澄澈,如同宫外寻常儿郎,或许并不寻常,他总是格外出色…… “只是前两日下雪,吹了点风,精神有些不济罢了,不过如今已是好了,你别担心。” 见季腓仍是板着张脸,季澜打趣到:“看来我真的是老了,容色令人生厌,要不怎得我的小徒弟瞧见了我便皱着眉” “哪有……师父您别胡说,您和从前一样好看” 季澜好笑的摸了摸季腓的头,并不放在心上,又翻起了手中书。季腓不甘被她冷落,把玩着她腰间环佩的穗子,见女人还不理他,不一会儿便又聒噪起来。 “师父……您在看什么书,我在门口站了许久您都没瞧见……” 季澜将书递给他,是本佛经,中页夹着张素笺做书签,其上是规整的小楷,“愿我来也,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净无秽瑕”,季澜如是写道。 季腓克制的颤抖起来,他是烂泥潭,是腐草,是她季澜衣上秽瑕,他毫无自知之明不肯主动远离,亦不甘心被她掸衣抖落。剧烈的疼痛席卷而来,一瞬间便让他失去所有力气,他勉强跪坐在地上,半靠着春榻上,微微失神。他从不耐烦佛经圣人言,此时却忽得想起他们说由爱故生惧,说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若妄动,则陷入世间诸般苦痛…… “怎么啦?”季澜瞧出了他的仓皇,有些困惑的问道。 季腓不答,只道:“师父,有湿帕子吗,这层粉糊的脸上难受……” 季澜起身下榻,唤侍从送了盆温水进来,浸湿了帕子递给他。 季腓并不伸手,仰着脸放赖到,“师父,您帮我擦嘛” “多大的人了,怎么越发爱娇……”季澜撇了撇嘴,将帕子扔到他脸上,又拿起了书。 季腓并不生气,却只胡乱的抹了把脸就把帕子扔到一旁,季澜无奈的叹了口气,拿起帕子洗干净,细细的给他卸掉那一层厚厚的□□。 霜白卸后,瓷白露了出来,盈润生光,玉色里少年眉飞入鬓,眼如点漆,容色更胜孩童之时,便是季澜与他这张脸不算陌生,亦是忍不住倒抽一口气,手下动作更轻柔两分。他这模样,便是日日看,也会觉得惊心动魄。 然而季腓容貌虽盛,气色却算不得好,眼下一片乌青,神情亦是倦怠,恹恹的靠着春榻。 “这些时日怕是很忙吧,如今既回来了,便去休息一会儿吧” 季腓摇了摇头,小声的呢喃了一句“腿疼……睡不着的……” “阿耀又让你跪了?”,阿耀本就性子骄纵,又是天潢贵胄,哪受得了奴才抢他东西的事情,故而当年一直瞧季腓不顺眼,季澜是知道的。不过三年前,大皇子为难阿耀,送了他一只野性未驯的老虎,又抢先带走了猛虎房的人,驯兽一事上,阿耀院里没得用的,又不好大张旗鼓的出去寻,最后老虎是阿腓训出来的,弄得一身伤,打那之后,有一段时间阿耀没再刻意针对过阿腓。不过,后来两个孩子也不知又怎么别扭上了,复又闹腾起来。 季腓低下头,一副战战兢兢不敢说主子是非的模样,想岔开话头,“师父~您说要为我办冠礼?” “是呀,只差为你缝新衣了,一会便给你量尺寸” “师父亲自为我缝?” “嗯……”,季澜低低应了一声。 季腓喜不自胜的揽住女人的腰,埋头其间,似有些羞赧,“师父您对我真好……” “好啦好啦,这么大了,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 季澜拍了拍春榻,让季腓坐上来,接着将他衣袍卷到膝盖处,便见膝盖红肿僵硬,是有些冻伤了……季澜心疼的给他揉了揉膝盖,她一向知道当奴才的命苦,不过自己却没受过这罪,如今见了季腓这模样,真是说不出来的难受…… 她牵着季腓回到他房间,唤人送来了温盐水与冻伤膏,盯着他泡满了一炷香时间,又用内力给他揉着膝盖以助药力挥发。 “阿耀性子急,你若需说什么他不喜的,若是可以告诉我,你便来找我,由我去说吧……不出意外,阿耀以后是要做圣人的,你们两个总是别扭,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听了这话,季腓又惊喜又诧异的瞧季澜,他是知道女人的忠心的,如今见她与自己说这话,忍不住想,这是不是代表我在阿澜心里,比旁人都重要……? 季澜见他这副痴痴的模样,无奈的狠手揉了揉他膝盖,疼得他蹙了蹙眉,“别和阿耀拧着来,别总弄得自己一身伤……” “嗯……我都听您的” 只要您能总陪着我,我什么都听您的……季腓并不多言,一双眼里却藏满了哀求,几多光阴流转过,其中孤绝有增无减。季澜叹了口气,既为隐忧又是怜惜,所幸如今尚算得来日方长,倒也不必将孩子逼得太紧……季澜妥协下来,给他揉着患处,间或与他闲话两句,便听季腓的声音越来越低,低头瞧他,见他阖着眼,昏昏欲睡却强打精神,季澜不再开口,轻轻给他盖上了被子。 “睡吧”,季腓依言陷入黑甜乡……这些时日他的精力严重透支,愈是疲惫睡得愈不安稳,梦里皆是过不去的往事与荆棘遍生的前路。倏而是幼时与兄姐看花灯,未待起笑意却成了家破人亡猢狲散,他被一刀割断前尘。倏而是被猛兽按在爪下,撕裂胸腹或肩胛。倏而又骑在那玉马上,摇摇晃晃间坠入阿鼻地狱不得超生。最后,阿澜为着哪个看不清面容的人一剑刺入他胸口,那剑……真凉啊…… 他总是如同溺水一般喘息不得,总是大汗淋漓的被惊醒,醒来便是无法抑制的惊惶与成倍的疲惫……如今回到阿澜身边,呼吸间皆是她的气息,他终于安定下来,睡意如潮水一般汹涌而上,温暖而安然…… 烛火摇动间,季澜便见他微蹙着眉,单薄苍白,清瘦而疲惫,又无可掩饰的透出两分脆弱,交缠着在她身边方有的安宁。爱怜乍起,季澜低下头,朱唇悄悄在他额上一触而过…… 若有人将一颗真心毫无保留的捧到你面前,恳求你任意施为,便是迟钝,又如何察觉不到,如何不动心呢……只是……她是圣人的刀,是他的师父,她所能施与的唯有怜爱,也只能是怜爱罢了…… 童年有所缺失的人,会在少年时喜欢上那些在他生命里,扮演着类似于母亲角色的人,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她不可惯纵,亦不需回避。少年更有千山万水,她已不能相陪。少年们也终究会明白,年少时的执念到底是荒唐,彼此各有归宿,宜各安天命…… 然而千不该万不该,她仍是动心了,虽决意缄默于口,到底有时难自抑…… 季澜掖了掖他被角,起身想要离开,却发现季腓悄悄攥着她衣角,稍有动静,便挣扎着想要醒来,季澜无奈,拍了拍他,“睡吧,我不走了……” 少年又安然睡去,惹得女人叹了口气,真是个孩子呀……让她如何放心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