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历新年这天,陈惜去了趟妈妈家。 保姆阿姨好久没见她,一开门就直率地表达关心,“出院了哇?头好了哇?这就好这就好。”一边歪着头往她脑后打量。 陈惜摘下绒线帽子,抚一抚压得过于服帖的短发,指腹擦过脑后的伤疤,顿了下。新生的发,软软的,比女孩子的正常短发更短些,将将掩住旧伤。 她像是不介意保姆直白的目光,淡笑,“阿姨,新年好。” 她给保姆和妈妈都带了礼物。以往她会送妈妈钟爱的皮包,但这次她选了项链,铂金镶钻,不会在颜色上出差错。 董小娴立刻戴起来,说喜欢。 餐桌上,董小娴有意无意地问她什么时候有时间回美时一趟。 美时是陈惜爸爸创办的食品厂,陈自立去世之后,陈惜继承了一部分股份。 她依旧淡笑,“都行。” 意思是答应把股份转让给董小娴。 董小娴很高兴,夸陈惜有眼光,项链漂亮。 午饭后陈惜没有多留,说要去看爸爸。董小娴送她出门,叨叨地念,“陈自立啊就不听劝,早听我的把工厂转手,资金投房地产,就不会出那个事……” 话里多少含着些怨和悲。尽管分居多年,爸妈并不是一点情分不剩。 董小娴止步在门外,陈惜独自去墓园。 新年呵,该是团圆的日子,陪陪爸妈,说说话。 墓园静寂,似听得到青松间的微微风吟。应该是青松吧,青与黄如今她并不能分辨,只有黑的树,灰的天空,白的墓碑。 坐在墓前,却不知说些什么。从前的日子那样平常,平常到连“爸爸,我爱你”都不曾出口,而今想要表达,却再无法逆转时光。 从墓园出来,打车回公寓,司机问两条路线走哪条,陈惜头痛隐隐发作,没听清,答了句“都可以”便靠在椅背上闭目休息。 驶出一个多小时,一路无话的司机忽然讥讽,“出了车祸才安警察,马后炮!” 陈惜往外看,一名交警站在十字路口指挥交通,上方路牌的“合汇路”白得刺目。 心跳陡然失控。 信号灯从一种深色调转换为另一种深色调,出租车恰好停在十字路口前。 马路早已清理干净,没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她咬着唇,逼自己把视线从马路上撤回,猛地闭上双眼。但那路面陡然起伏扭曲,仿佛电影的蒙太奇镜头,恐怖场景骤然降临。 撞扁的车头、衣服上的玻璃碎片……漆黑的夜,红蓝灯疯狂啸叫……满手是血……头骨在拆门的电锯声里尖嚎…… “那车祸,前几个月,听说过吧?我正好打这过,嗨哟,一溜车扭麻花一样,抬出来好几个——你听说……哎!怎么了你?” ……疼……电锯仿佛在割她的头……救命……救…… “怎么了嘿?” 她被拍了一下,猛然从幻觉中惊醒,发觉自己蜷缩在车门与座椅的夹角中,颤抖尚未停歇。 从司机骇然的表情,她意识到自己的脸色一定十分难看。 “不好意思,有点……晕车,麻烦您找个方便的地方让我下车行吗?” 出租车拐个弯,远离交警后,把陈惜放在一个小广场上。 她在接近冰点的空气中站了一会,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几乎炸裂的大脑终于慢慢冷却下来。 广场一侧是大型购物中心,顶层影院外墙的大屏幕孤单地渲染着节日气氛。陈惜没有逛街的心情,便朝广场上的移动图书阅览车走过去,没走出几步,脚下一顿。 阅览车旁的休息区,有人在毫不掩饰地打量她。 那是个年轻男人,膝上放本书,但没有打开。一个人独占整张长椅,“生人勿近”的气场和周边闲适的气氛格格不入。他盯着陈惜看了几秒,低头查看手机,似乎确认了什么,抬起头,继续盯着她。 陈惜并不是没遇到过别人欣赏的目光,但这个人太过直白而不友善,让她很不舒服。 她换个方向,走进购物中心,迎面一面巨大的签名板,上面的明星对每一个入内的男女深情凝视——原来是一部热映影片的宣传活动。 热情的宣传人员拦住她,“支持一下《逆转时光》吧,签名有礼品送哦!” 陈惜并不热衷,但对着女孩的笑脸,终究从善如流地走近签名板。 电影她听说过,前几天闺蜜舒焕还问她感不感兴趣,似乎是一部具有穿越元素的爱情片,海报上的宣传语蛊惑人心:“逆转时光,救我所爱。” 她默念这八个字,翻来覆去,着魔一般。 身穿宣传工作服的小伙子正要递给她签字笔,目光落在她的脸孔,眼神忽地一亮,“陈惜对吗?等你一天了,还以为不来了呢。” 陈惜一愣,“你认识我?” “昨天晚上你来签名,礼品发完了,你说今天过来领的嘛!”小伙子把崭新的笔记本递给她。 陈惜想他是记错了,“昨天我没来过这边的。” 小伙子看她的眼神像对着老年痴呆症患者,“肯定是你啊,你……”他对上她的大眼睛,略带羞涩地笑了笑,“……很容易记住,而且昨天说过会穿白色羽绒服,还签名了呢,我找找啊……” 陈惜不想计较,说不必了,小伙子尽职地要她领走笔记本。签名板前聚拢的粉丝越来越多,她就没再推让。 站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她透过滑动玻璃门看向广场上的休息区,那个男人已经不见了。 她舒了口气,刚要原路返回,却见玻璃门无声滑开,那人出现在门后,稍作停顿,目光快速扫视,立刻锁定了陈惜,径直朝她走来。 陈惜从没见过这么直接的追求者,下意识想避开,挪了半步,终究还是站定。 礼貌的拒绝最简单有效。 男人走到近前,陈惜才看清他的羽绒服和运动腕表都是名牌,配上出众的外形,赢得商场内不少女孩倾慕的目光。但他望着陈惜的眼神,带着明显的审视与怀疑,很难让她生出好感。 他在两步之距停下,不远不近,不必提高音量讲话,也足够维持一个陌生有礼的距离。 陈惜等他开口。 “陈惜?”他很直接,语气更接近肯定而非疑问。 陈惜微讶。多年绘画训练出来的观察力,让她对人脸有几乎过目不忘的记忆力,而她很确定自己没见过这个人。 “陈小姐,”他看一眼手机,“现在是4点34,你迟到了34分钟,这期间我给你打过12个电话,你手机一直关机。” 陈惜完全接不上话。 她发觉自己想岔了,他不是搭讪者。可是,迟到……从何说起? 他尽量不显得过于无礼,用明显压着火的声音说:“每个人的时间都是宝贵的,我等你34分钟,显示了我的诚意。你既然约我来,却是这种满不在乎的态度,我很难对你要谈的事有所期待。” 约……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