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良赶到医院时,已经接近中午12点了。 他今天去的工地离S市市区很远,绕城高速上还堵了一段,好不容易进了市区,祝志学已经被送进了病房里休息。 到了病房所在的楼层,路过护士站时,他冲正在跟护士说话的闻笑然感激地点了下头,就急匆匆地进了病房。 “小姑娘,这些缴费单据你要收好啊,一来是好跟病人家属要钱,二来人家拿回去也好报销医保。”护士好心地提醒她。 闻笑然把单据装进包里,看护士清点好要给祝志学输液用的药,才转过身想跟进病房看一眼。 不料她人还没走过去,就有人在旁边叫住了她。 那人是跟祝良一起来的,四十多岁的年纪,皮肤黝黑,脸颊上还有两道常年在工地上晒出来的安全帽绳的印子。 他试探着问道:“你是简嘉的妹妹吧?” “请问您是……?” “哦,我叫张远达,是简嘉的同事,在他朋友圈里见过你的照片,”张远达笑起来,脸上就出现了几道明显的褶子,“上午跟小祝在工地上检查,听说祝老师出事了,就跟着一起过来了。谢谢你啊,帮了大忙了。” 闻笑然连连摆手,她只是帮忙叫车交钱而已,都只是举手之劳:“那您进去看看吧,我就不打扰了。” 张远达连忙拦住她,一手从兜里掏出了钱包:“你看看祝老师的医药费是多少,我先还给你。” “啊?没事没事,我和祝良认识的,晚点跟他要就好了,”闻笑然不好意思直接拿他的钱,注意到这个人似乎和祝家很熟,顺口好奇地问,“您认识祝叔叔啊?” 张远达听她那么一说,也没再强硬地塞钱给她,他把钱包收回兜里,笑了笑说:“那是我大学老师,能不认识吗?” “老师?教什么的?”闻笑然惊讶地问。 她一直觉得祝志学性格乖僻,完全没料到他居然是在大学里教书。 “城市景观设计。小祝没跟你提过?咱们所里有一半的人,都上过他的课,”张远达也很意外,但随即就像是明白了什么,感叹道,“他不提也不奇怪。那你是怎么遇到祝老师的?” 闻笑然把来龙去脉简略地讲了一遍,听到祝志学是在公园里跟几个老头吵架才犯病时,张远达无奈地叹了口气,说:“他那臭脾气啊,几十年前就这样,年纪大了也改不了。” 闻笑然赞同地点了下头,她原本以为祝良的脾气就够别扭了,没想到一山还有一山高,跟祝志学相比起来,她那位邻居简直算得上亲切温和了。 她正这么想着,祝良就从病房里走了出来。他过来跟张远达说了点什么,对方就站起身进了病房。 “我送你回去吧,今天谢谢你了。”祝良揉了下眉心,神色之间满是担忧之后的疲惫。 闻笑然摇了摇头:“不用了,你去陪叔叔吧。” 祝良回头看了眼病房的方向:“张所看着的,那我送你下去打车。” 闻笑然没再推辞,跟着一起走到了电梯间里。 等电梯的时候,祝良开口问:“他今天是怎么回事?” 闻笑然只好又把不久前才说过的经历重复了一遍,说完了之后又提醒道:“我听那几个老人家说,叔叔天天都往公园跑。其实他身体不好的话,最近天气热,你要么晚点劝劝他,挑凉快点的时候再出来。” 电梯门在面前打开,里面已经站了不少人,祝良挤进去后转身站好,替闻笑然留出一个相对舒适的空间后才问:“公园?哪个公园?” “3号线那个莲花湖公园。”闻笑然答道。 祝良的身体跟着下沉的电梯一起抖了一下。 等到出了电梯,他才艰难地重新开口问:“你说他天天都去莲花湖公园?” “别人是这么说的,不过上次我也是在莲花湖公园遇见他的。”闻笑然有点不好意思,她居然当着祝良的面吐槽过他爸。 祝良心领神会,边往医院外走边问:“那个惹你不高兴的怪人?” “……嗯。” “他跟你说什么了?” “就是……,莲花湖旁边不是在修新小区吗?他说我肯定设计不出那么好的。” 祝良停下了脚步。 最近好几个月,家里亲戚都说祝志学一个人闷在家里,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原来他天天都跑到莲花湖公园去了。 “怎么了?” 闻笑然怕自己说错了话,她发现男人那双桃花眼中的眼神很复杂,让她不得不站在原地等他回话。 “那个小区……”祝良张开嘴,出声时发现声音有点嘶哑,他只好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那个小区是我妈生前设计的。” · 出租车内的冷气开得很足,让刚从烈日炎炎的街道上车的闻笑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关上车门,冲还站在街边的祝良挥了挥手,然后看着他转身走回了医院。 男人的身影混进了人群里,却依旧清晰而醒目。 她收回目光,想起祝良刚才的眼神。 那是一种非常难受的眼神。 知道了事实真相的闻笑然心中也不好受。 一个已经退休的老年人,每天大老远地跑到公园里坐着,就为了远远地看着妻子留下的遗作。 他固执地不肯跟人说出设计师的名字,但又一遍遍地想听路人称赞那些设计,在外人眼里看来令人不解的古怪举动,却都只是他对亡妻笨拙的怀念。 “昨日夜间十点半,于科洋路发生的持刀抢劫案嫌疑人,已于今日凌晨被警方抓获。根据本台记者报道,受害人经过抢救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 出租车里新闻电台的声音打断了闻笑然的思绪。 她诧异地抬起头,在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任何语句之后,吓得赶紧打了电话给昨天晚上在公司加班的丁巧。 向来稳重的丁巧昨晚也被吓得够呛,她在电话里跟闻笑然报了平安,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些听来的关于案件的消息。 结束通话后,闻笑然思索了一会儿,又翻出了微信的聊天记录。 祝良那几条莫名其妙的消息,是在10点45分发来的。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他是在担心她。 意识到这一点后,闻笑然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她之前还总觉得奇怪,祝良明明不愿意做建筑设计,为什么不肯做回他自己热爱的美食行业。 这个疑惑直到今天,才让她猜到了一个大概。 父亲是建筑学院的老师,母亲是建筑设计师,就连祝良自己,大学也念了建筑专业。这样的家庭会希望孩子继承父业,并不是件多么奇怪的事。再一联想祝志学那说来令人唏嘘,但是又确实又臭又硬的脾气…… 张远达和祝良问的问题,今天救护车来的时候,医生也在路上问过她。 当得知祝志学是跟人吵架才发病时,医生皱起了眉头。 “他这是房颤,心脏不好的老年人最需要控制脾气,我们都跟家属说有什么事能让就让着,千万不要让老人家生气。他家里人怎么回事,连这种事都不知道跟周围人打声招呼吗?” 闻笑然一想到这里,就感觉心里堵得慌。 如果换了是她,需要在父母的健康和自己的梦想之间选择的话,她恐怕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可即使如此,每当她回忆起祝良说到工作时那黯然的眼神,就还是能感觉到,他在厨房做一份葱油面的样子,才更像他自己。 · 回到家后,祝良发了一个微信红包过来,上面的数额一看就是她之前垫付的医药费用。 她这才想起来忘了要把单据给他,于是便回复问需不需要给他送过去。 祝良很快回了消息,说今晚他会回一趟家,到时候直接过来拿就好。 当天晚饭的时间,闻笑然刚叫了个外卖,就听见外面响起了敲门的声音。 祝良站在门口,肩上背着一个黑色的背包,里面装的估计是要在医院陪床用的东西。收下单据后他又道了声谢,然后就一副准备离开的样子。 闻笑然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叫住了他:“你为什么今年才进设计所从头做起?” 祝良把一叠单据抓在手里,拧起眉头看了看她,许久之后才说:“就是你猜的那样。” 他不奇怪闻笑然会这么问,毕竟她早就看出他是一个多么不喜欢设计工作的人了,今天见到了祝志学,两相结合之下能猜到并不奇怪。 事到如今他都还记得,谢婉去世后的第一个春节,祝志学再次提起希望他不要再做美食博主这种不稳定又不正经的工作时,他以为那又会是一次司空见惯的父子争吵,可让他没有料到的是,才刚吵了几句,祝志学就捂着胸口脸色煞白得喘不过气。 那时他才知道,谢婉的去世给祝志学造成了多大的打击,让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地变差的同时,也让他的固执更加严重。 今年的大年初一,祝志学指着他的鼻子骂:“你就是想气死我!” 非常长辈式的道德威胁,可他没有别的办法。 祝良叹了口气,这件事除了陈立以外,他没跟人提过。而像陈立那种粗枝大叶的人,也不可能露出闻笑然此刻那么难过的神情。 于是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在她垂下来的眼角点了一下,力度又像轻轻地把她往后推了推,好让她回到自己的生活里去。 祝良笑了笑说:“不关你的事,别同情我。” 祝良走后,闻笑然一直在书桌前画画。 屏幕上的锁妖塔已经逐渐成型。 阴森的石塔之中,金色的锁链沿着台阶自塔顶垂了下来。从石塔的缝隙往外望去,云层叆叇地弥漫在石塔的四周,而就在那些厚重的云层里,一双威严的眼睛正从外面监视着塔里的景象。 闻笑然停下画笔,想起几小时前祝良的那个笑容。 痛苦、无奈,以及接受。 她揉了揉手指,又在锁妖塔的最顶开了一扇窗,满天星辰破窗而入,为锁链筑成的牢笼撒下了一片微小而灼热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