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分。 苏曜策马自城外回返,快步走向陆仲书室。 从外院进入书室,需要走过一段不算短的回廊。红日沉落,天边一片云霞灿烂。西下的斜阳映出廊上一抹修长倩影。看到这道影子,苏曜不由放慢脚步,最后完全停了下来。 黄绣履、白绫裙、紫纱衫,肩上樱草帔子疏疏印染着数朵绽放的海棠。简单盘成的发髻上只有两三点素银簪花。沈盼站在回廊上,安静仰望着天边的彤云。听见响动,她缓缓向他转过头,目光扫向他臂间的几点暗红血污。苏曜循着她的目光,也看见了自己袖上的尘土和血迹,眼神微黯。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的意思,就这么默然相对。 谁想得到王浚会突然在徐州现身,而且受了重伤。 得知婚事取消,王浚突然发起了脾气,一把拽住沈盼手腕,要和她一起去找王守说个清楚。以沈盼素来的教养,当然不能与一个男子在大庭广众下拉拉扯扯,马上挣扎起来。两人的动静引起了周围流民的注意。他们并不明白其中因由,又对沈盼抱有极大的好感,看了这情状,以为沈盼吃了亏,都围了过来。 王浚的护卫都是王守为他挑选的宣武精锐,见流民涌向他们,都警觉起来。有几个开始推搡向他们靠近的流民。可是流民越来越多,他们也都有些慌了。终于有人忍不住,拔刀伤了一个流民。 那人本意是想示威,吓退这些流民。不想流民们见了血,不但没退,反而更加愤怒。雪上加霜的是,赵文扬也听见了动静,带着他那群少年兵过来查看。他第一眼看见的是中刀倒在地上的流民,接着看见的是王浚拽着沈盼。而苏曜站在王浚和沈盼中间,试图将王浚的手从沈盼腕上掰开。王浚被流民的暴动弄得慌了神,不由自主加大了握着沈盼的力道。等苏曜终于强行将他二人分开,沈盼的手腕已经留下了一道极明显的红痕。 赵文扬不知道王浚身份,但是流民受伤,沈盼被欺辱却是事实。他怒从心起,嘴里一个唿哨,向他的少年兵下达了攻击的命令。 他训练的都是半大的少年,又按照苏曜教的方法训练,虽说战斗力远远不及宣武精兵,令行禁止却极有法度。他们一向唯赵文扬马首是瞻,也亲眼看见有流民受了伤,因此一听到攻击的信号,就毫不犹豫地发动了攻击。流民们也被赵文扬的举动鼓舞,都跟着向王浚及其部从发起了冲击。王浚的部下身手再好也抵不住流民人数众多,很快就处在了下风。 搔乱突起,苏曜的第一反应是先护住沈盼。在他带着几人护着沈盼向安全地带退去的时候,王浚和其部从已被人群冲散。赵文扬早就认定他是贼首,见他落单,便向他直扑过去。 赵文扬这阵子从苏曜那里学了不少打斗的技巧,身手有所提升。而王浚虽是从小请了名师指点,却没太用心学,勉强能和半路出家的赵文扬斗个旗鼓相当。两个人实战经验都不太足,偏偏又杀红了眼,到后来已是毫无章法地缠斗在一起。 苏曜确认沈盼安全后返回现场,看见赵文扬和王浚双双扑倒在地,扭在一起滚来滚去。他知道不妙,可这两人缠得太紧,苏曜就是想将他们分开都无从着手。踌躇间,他忽然听见王浚一声大叫。接着赵文扬从地上一跃而起,提着刀直喘粗气。苏曜第一眼看见的是他刀上沾染的一层血色。血珠向刀尖汇集、滑落,最后滴入尘土。他立刻转向王浚。只见王浚手捂腹部,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表情。血不断从他指缝间涌出,很快在地面形成一大片触目的红。 事情严重了,这个念头在苏曜脑中一闪而过。出手教训王浚是一回事,闹出人命却是另外一回事了,何况这人还是王守的独子。他一把推开赵文扬,急忙撕开自己袍服下摆,替王浚捂住伤口。 赵文扬是第一次和人真刀真枪地打斗,等意识到自己伤了人时也惊呆了。看见苏曜的举动,他总算回过了神,踏前一步想要帮忙。可是苏曜直冲他使眼色,又让他有些迷惑。见赵文扬还不明白,苏曜只得腾出一只手冲他摆了摆,又快速指了一下远方。赵文扬终于看懂,这是要他快逃的意思。可是祸是自己闯的,怎么能一走了之?苏曜余光瞥见王浚的扈从开始摆脱流民的纠缠,向他们这边移动,情急之下一声低喝:“走!” 赵文扬也看见了他们。犹豫片刻,他终于转身,消失在人潮之中。 儿子重伤,生死难料,祸首还不知去向,王守的震怒可想而知。王守多疑,并不相信这是意外,反而怀疑是徐州有人要对他们父子不利。因此他斥走了陆仲派来的医士,连夜带着儿子回返宋州。为了泄愤,他临走前还派人袭击了城外几处流民聚集地,连杀人加放火。城外流民因此死伤无数。 城内的人们只看见城墙外火光彻夜未熄。砍杀声和哭喊声也响了一夜。 王浚在徐州受伤,起初陆仲还打算负荆请罪。但是王守大开杀戒的举动,让他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无辜之人王守尚会迁怒,何况是自己?这仇看来是结定了。 苏曜这日正是奉了陆仲之命,去查看流民的伤亡情况。不必他开口,袖上的血污已向沈盼说明了一切。现在的城外必是一幅炼狱图景。 苏曜知道她的感受,心里暗自叹息。别说沈盼,就连自己这样一个上惯战场的人,见了那样的景象也觉得挫败。就算再活一世,他也没办法掌控所有的事,既改变不了徐州得罪王守的结果,也挽救不了所有人的性命……他与沈盼为流民做的种种努力,就因为一次意外,尽数化作焦土。 “咦,你们都在这儿?”身后陆诒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沉默。 沈盼收回目光,低唤一声:“阿兄。” 陆诒当然也明白她的心情,先在她头上轻抚两下以示安慰,才用温和的口气说:“阿爷叫你。”然后他看了一眼苏曜:“你也来吧。” *** 书房内一灯如豆。陆仲端坐在几案之后,神色肃穆而沉重。 沈盼一进来,便卸下钗环,低头跪在地上。 “这是做什么?”陆仲目光转向她,口气温和。 “事情因我而起,请阿舅责罚。” 陆仲低叹一声,亲自扶她起身:“来龙去脉,苏曜都告诉我了。你没做错任何事,不要动不动就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陆诒和苏曜这时也进了门。陆诒听见陆仲的话,顺势接口:“就是就是。那混账这么欺负你,才砍他一刀算是便宜他了。我要是在场,准得再往他身上插个十七八刀!” 陆仲瞪儿子:“都快三十的人了,还只知道添乱!” 陆诒被父亲训斥,摸摸鼻子,不说话了。 “听说王守他们在半路上停了下来,”三人入坐,陆仲面色凝重地开了口,“我猜王浚的情况可能不大好。他本来就受了重伤,又加上长途颠簸……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担心阿沅会被王守迁怒。” 王守向来睚眦必报,再加上他们之前做的那场戏,只怕他会真以为自己儿子的不幸都是由沈盼而起。 “这关阿沅什么事?”陆诒叫起来,“难道不是那小子冒犯在先?阿沅可没招他。” “我当然不认为是阿沅的错,但是这话和王守说得通么?”陆仲没好气地白了儿子一眼,然后向沈盼,语气和缓地说,“阿沅,前几日我和你父亲联络过,今日他也送来了回信。我想送你去沈家暂住。” 这话出口,在座三人俱是一愣。 见他们谁都没有说话的意思,陆仲苦笑一声,接着对沈盼说:“徐州现在的局面有点复杂。你留在徐州,阿舅当然也会尽力保护你。可是王守在徐州盘桓过这么久……怕只怕百密一疏,让人钻了空子。沈家毕竟离得远,王守手再长,也伸不到那里。何况沈氏一族在南方很有势力,我想你在那边会更安全。” 沈盼垂目良久,最后点了下头。现在这情况,她留在徐州只会给陆仲添麻烦。 见她不反对,陆仲松了口气,又转向苏曜:“南郡路途遥远,再加上出了这档子事,我担心路上不会太平,希望能由一个稳妥的人护送。不知……” 不待他说完,苏曜已毫不犹豫地应了:“某一定将小娘子平安送到南郡。” 这态度显然令陆仲非常满意。他欣慰地拍了拍苏曜的肩膀:“那我就把阿沅托付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