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民之事并非无法可想。” 回城前,苏曜就察觉出沈盼的闷闷不乐。因此一等犊车驶入陆府,苏曜便趁沈盼下车的机会对她说了这样一句话。 苏曜主动搭话似乎让沈盼有些意外。她并未立刻追问,而是垂目思考片刻才微微侧头,示意他说下去。 流民一直让诸藩备受困扰。当年的各路诸侯没少在这个问题上花费精力。苏曜也不例外。对于流民,他早就有一套行之有效的办法,此时叙述出来也很顺畅:“年富力强的男人招抚军中,一边屯田垦荒一边训练,既可产粮,又可增加战力。女人减半授田,又或者制作衣物供军队使用。不能干活的老弱病残,每日施舍粥饭。不必太多,勉强温饱即可。只要还有口吃的,他们闹不出大事。” 沈盼听了不置可否,而是神色古怪地打量了他很久。 她的沉默令苏曜稍觉奇怪,小心问道:“可是某说错了什么?” “这不是我能过问的事。”沈盼移开目光,低声回答。 “幸好今日确诊,”苏曜微笑道,“那母女俩染的只是普通风寒,而非疫病,否则会有什么后果,小娘子应该也很清楚。以现在城外的情况,放任流民不管,一旦出现疫病,必会迅速扩散。那时徐州打算怎么应对?而这只不过是流民带来的诸多难题中的一个。” “现在徐州附近的流民数量已经不少,”沈盼缓缓说,“以后也许会有更多。北方诸镇历经丧乱,有大量抛荒的田土,自然可以使用队正的办法。但是河南道人烟稠密,至今没有爆发过大战,未必有这么多可供开垦的土地,不可能无限吸纳流民。” 苏曜回答:“是不能。” 然后就没了下文。这样含糊其辞的说法显然不能让沈盼满意。她微微皱起了眉头。 苏曜自然看得出她的不悦,有心解释,可是话到嘴边又有些踌躇。他不愿沈盼因为流民之事难过,忍不住告诉了她这个办法,但是话出口后,他又觉得自己冲动了些。前世直到与王守开战,武宁的势力范围都没有任何扩大,说明陆仲并不热衷开疆拓土。他未必会采纳这个方法。 过了很久,他才又简单说了一句:“陆公会明白。” 沈盼低头思虑良久,终于下定决心,向他轻声道谢:“多谢队正指点。我……会和阿舅提。” 得到这个答复,苏曜暂时放了心。办法自己给了,采不采纳就让陆仲自己衡量吧。经此一事,他在沈盼那里应该多少留下些印象了。这时急于求成反倒不好,因此他不复多言,向沈盼一揖之后,即便退开。反而是沈盼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数日以后,苏曜再度踏入了陆仲的书室。 从沈盼口中听到流民的处置办法,陆仲果然大有兴趣,特意将苏曜请来,仔细询问。 陆仲的见识自然不是沈盼可比。苏曜不敢有丝毫轻忽,将自己处置流民的办法详细陈述了一遍。这期间陆仲插话甚少,不过他每次开口问话,必定直切要害。一场对谈下来,苏曜对他刮目相看。上一世此人似乎无心争夺天下,离世又早,以致世人对他了解不多。若是陆仲当时参与了争霸,说不定会是另一番局面。思及此处,苏曜忽然有些犹豫,自己这次献策,会不会提早打破平衡?甚至于……将他推上一条不同的道路? 虽然有所疑虑,不过苏曜最终没有藏私。帮了陆仲又怎样,他想,上一次他能凭实力平步青云,难道重活一世,还不如以前有志气么? “年轻人很有见地,”将情况一一问明之后,陆仲抚须笑道,“读过书吗?” 苏曜不意他有此一问,愣了一下才谨慎地回答:“读过一点,但是不多。” 成名之后,他花了不少功夫学习经史。不过前世这个时候,他只算是粗通文墨。 陆仲点了下头,又说:“我觉得这主意还不错。不过毕竟是件大事,又牵涉甚广,得和诸位僚属商议之后,才能决定。” “这是自然。”苏曜从容回答。 陆仲打量着眼前的青年。苏曜的线条略显硬朗,并不是俊美飘逸的类型,不过五官长得还算周正,好好收拾下也能让人眼前一亮。虽说外表算不上极为出众,此人气度却是十足沉稳,言谈举止又显出胸中丘壑不凡。哪怕口说谦词,陆仲仍能从他的语气中听出满满的自信。 苏曜并不知道陆仲正在心里暗暗评估他。见话说得差不多了,他便无意久留,起身拱手道:“明公若无别的吩咐,某就先告退了。” 陆仲没有挽留,而是客气地将他送走。可是在苏曜走后,重新坐回书案前的陆仲脸上却现出深思之色。这个年轻人确实出色,必非池中之物。只是……他轻敲桌面,这个人不走正常的途径,反而通过沈盼向他献计,难免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别有用心?再有才干,若是成天只想着走捷径,日后也难成大器…… 不待他继续想下去,只听一声轻响,有人拉开了内室的门。 陆仲面色微变。他的书室分为内外两间。外间为读书会客之所,内室则作藏书之用。他和苏曜谈话时一直不曾察觉到里面有人。想必他们的话都让那人听去了。虽然所议的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可是发现有人偷听,陆仲还是难免不悦。然而当他回头看清了走出来的人,神色却大为缓和,笑着说道:“是你啊。” 来人双螺髻、淡绿帔子、白绢小袖衫、浅青色长裙,正是沈盼。 他一向疼爱沈盼,书室也从不禁止她出入。苏曜又是由她引荐,那些话便是她听见了也不打紧。不过他和苏曜交谈的时间不短,竟然一直没意识到里面还有另一个人在,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莫非我们说话的时候,你一直躲在里面?”书室并无其他入口,想必沈盼是在他和苏曜进来之前就在里面了。 沈盼微微垂目,没有回答。 陆仲抬眼,瞥见沈盼握在手中的书卷,顿时恍然。家里的小辈,以沈盼最好读书。阖府上下,又以他这里藏书最丰。偶尔她也会在人少之时进来找寻一些少见的书籍。想必是她入内寻书,却凑巧碰上他与苏曜的问对,觉得不便,才一直藏在里间不出声。不过这个时辰,他这里仍然可能有访客到来。沈盼会选择这个时候过来,倒也少见。 陆仲对她一向宽容,虽是有些疑惑,也不计较,反而抚须微笑:“我们的话,你都听见了吧?可有什么想法?阿舅是觉得,能想出这么个法子……这年轻人的志向怕是不小。” 沈盼仍旧不说话。她将手里书卷随意搁置案上,走到窗前。 天气渐暖,窗前悬挂的细竹帘高高卷起,方便这大好天光进入室中。透过竖长的窗棂,正可望见外间的景致。 花树掩映下的廊道蜿蜒曲折,苏曜的身影在廊柱之间若隐若现。因为今日并不当班,他打扮得十分随意,只穿了一身青色便服。不过衣服剪裁得略有些窄,他又常年习武,穿在他身上绷得略紧,可也因此愈发显出他匀称精壮的身形。显然他不知道有道目光正在尾随自己,未在廊上多作停留,很快就走出了她的视线。 沈盼异样的沉默终于引起了陆仲的注意。他转头看向沈盼。 缕缕春阳透过直棂窗映入室内,将她的轮廓笼罩在一层淡淡金色之中。她侧身时的剪影十分柔美。乌发如云,肌肤似雪,身形修长,微风拂动之时,裙摆随之轻曳,愈发显得楚楚动人。纵然不是风华绝代,这样的容貌仪态也当得起一句秀色可餐。 凝望着这副图景的陆仲忽然意识到,外甥女已不是他当年带入陆家时的幼小孩童,而是一名亭亭玉立的少女。到了她这个年纪,某些事也该有所考虑了。他沉思半晌,正想对她说点什么,沈盼却忽然转身,走出了书室。 由始至终,她都一言未发。离开之时,她甚至未向陆仲告退。以她素日的行止,这番举动几乎算得上唐突。 陆仲十分钟爱沈盼,当然不会在这些小事上与她计较,只是心中难免有几分诧异。无意间低头瞥见沈盼遗留在他案头的书,他更是暗自好笑:这孩子今天怎么了?魂不守舍的,连书都忘了取走。 他顺手拾起她落下的书卷翻看,却是本记载前朝轶事的野史传奇。此书所记之事荒诞不经,一向为史家诟病。可是编写此书之人乃是前朝有名的才子,虽则所叙之事光怪陆离,然而撰者妙笔生花,读来趣味十足,一直深得时人喜爱。陆家小辈里也不乏传阅之人。不过陆仲看清此书之后,面色却变得有些古怪。 这书流传甚广,抄本随处可见,完全不必特意到他这里寻找。更重要的是,陆仲本人从不看这类荒诞不经的书籍,藏书中也不曾收录。沈盼遗落的这卷书显然不是出自他的收藏。 陆仲眯起眼睛,她这书从何而来?或者说,她来这里当真是为了寻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