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日暖风自南来,料峭的春寒都化作了脉脉花香。长信宫附近有一处花木繁茂的僻静之地,在重重花枝掩映下,藏着口不起眼的石井。魏琢坐在井壁上发呆,手中握着只漆杯,偶尔喝一口杯中的……新鲜井水。 其实她更想喝酒的,每当她烦躁苦闷时就喜欢灌醉自己。洛阳派去玉门关的御史已然去了将近两个月了,那个曾欺压她兄长的校尉听说已获罪下狱,但由于魏栩还是渺无音讯,无法判断他是否叛国,所以魏家一家子暂时还扣在牢中,只有魏母因为年老体弱,被魏琢设法从狱中接了出来。 现在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听天由命不是她的性格,但她好像的确也什么都做不了。 井水毫无滋味,还是比不得酒。要不再去偷一坛酒回来吧。魏琢苦恼的揉着眼睛。 正她在想着如何做坏事时,丝履踩在枯叶上的声音让她猝然站了起来,“谁!” “是我。”那个声音笑着道:“几日不见,魏美人这就忘了我了么?” 来的人是梁舜英,她还和从前一样,清秀温婉的容颜,端庄柔和的笑靥,但却又和从前有许多不同了。她脱下了那身素净呆板的女官袍服,换上了广袖垂髾杂裾,衣上织着细密的云气如意纹,长发高高绾起,还带上了一尺有余的假髻,发上插戴着步摇、玉簪、金钗,那张曾经素净如清水芙蓉般的脸上,也抹了淡淡的胭脂,更添妩媚。 魏琢也曾是个很会装扮自己的女人,此刻她仔仔细细的打量着梁舜英,连她耳坠上垂下来的珍珠都不放过。 “梁才人。”魏琢笑着向她行了个平级礼。 她想起来了,几天前梁舜英似乎被常焜临幸,之后就正式成了常焜的妃嫔。不过那时她忙于为母亲的事焦心,没有理会。 “魏美人客气什么。”梁舜英拉住魏琢的手,下意识想找地方坐下,但瞥了眼井沿后,她觉得还是站着比较好,“我许久没见到魏美人了,今日是来找魏美人说会话叙旧的。” 魏琢默默听着。 不久前她还因为和梁舜英一同共事,而有了莫名其妙的友谊,眼下梁舜英穿着这样一身来到她面前,猛地让她记起了前世的恨。 性情、立场,很多因素注定了她们会是敌人,就算这一世魏琢懒得再陪她争宠勾心斗角,她也永远不会喜欢梁舜英这样的人。 梁舜英大概才十六岁,这种华丽繁复的盛装其实并不适合她,但她依旧这样打扮着来找魏琢了,是分享自己的喜悦还是炫耀,魏琢不得而知。反正魏琢就那么客气的笑着看她,听她说做了才人后她过得如何如何。 梁舜英并不是个多话的人,但今天她和魏琢说了许多,都有些口干舌燥了。身后的侍女体贴的上前劝她回去,但她摆了摆手。 没能从魏琢脸上看到嫉恨的神情,这让她有些挫败。在常焜的女人中,她最忌惮的就是魏琢,她披着最美的衣裳、用最华贵的首饰装点自己,以为自己终于有了和魏琢斗的资格,却发现对方根本不在乎。 “魏美人近来可好,我听说令兄的事至今还未解决哪……”她眼下正受常焜宠爱,如果魏琢这时候肯求她的话,梁舜英想自己应该会帮她。毕竟魏琢也不惹人讨厌,她们从前怎么说也算是有几分交情的。 魏琢想了下,正要开口说什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她。 扭头,看见另一个衣着不凡的女子正在几个侍女的搀扶下大步走来,满面的怒不可遏,“呵,原来梁才人在这里啊!” 是池贵嫔。 不过她也变了许多,比起在王府时娇弱的模样,她眼下已被华服严妆变作了另一个模样,因为怀孕的缘故,面颊丰腴了许多,此刻的她竟也有了几分凛然威严。 池贵嫔气势汹汹赶来,看到魏琢后稍稍一愣,向她颔首算是打招呼,而后便瞪着梁舜英,“原来梁才人在这里,可叫我好找!” 宠妃和宠妃之间的斗争。魏琢即刻明白了眼下的情况。默不作声的缩到一旁看起了戏。 “原来是池贵嫔哪。”梁舜英早在对方第一喊她时就意识到了来者的身份,却直到现在才回身,朝着那个满面怒气的女人露出了温婉又无辜的一笑,“您这样尊贵的人,苦苦寻找妾身所为何事呢?” “自我有孕后,凡幽燕、高句丽进上来的山参、补药,必定会送往我的宫殿,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从中截走了两三成去!” 梁舜英未必是真的缺补药,她这样做大概更多的是为了立威,也是为了试探皇帝的态度和宫内各妃嫔的性情。 池贵嫔还是有些浮躁了,她要么就该吃下这次亏,要么就该用一种更有力的方式反击,似这般揪住对方质问,倒像是市井妇人在撒泼。 魏琢虽然不插手妃嫔间的争风吃醋,但还是下意识的分析局势思考对策。如果她要碰上了这种事,她该如何如何。 “你一个小小的才人,竟连规矩都不懂么?” 这两个女人还在吵。 或者说,是池贵嫔怒不可遏的咆哮,而梁舜英轻言细语的辩驳。 梁舜英不愧是能和上辈子的魏琢做对手的人,魏琢听着她言辞间滴水不漏的自我开脱和恰到好处的还击,实在担心池贵嫔。 “……妾的确不如贵嫔懂规矩,还希望贵嫔日后不吝赐教。不如咱们就将日子定下来可好,妾想贵嫔不用侍奉在陛下,应当是很清闲的吧。就是不知道贵嫔是如何将规矩学好的呢?贵嫔也知道,我不是什么出身高贵的人,行为难免粗鄙了……贵嫔陪伴在陛下多年,一定很懂规矩,难怪陛下看重贵嫔,那山参虽不算金贵,但每回进贡都送给贵嫔,也是陛下的心意了……” 池贵嫔气得浑身发抖,梁舜英犹嫌不足,“贵嫔不会是误会什么了吧。妾容姿平平,不敢与贵嫔争辉。真正能与贵嫔相较的人,可不是妾……”她有意无意的射影魏琢。这不是一个聪明的举动,以往梁舜英是谨慎的人,绝不至于同时给自己树两位敌人,但近来的得意让她不免轻狂了。 魏琢上前了一步。 她远没有这两个女人那样衣着华贵,甚至有几分灰头土脸的,然而她的艳光如同刀子一般逼人。梁舜英本能的后退了半步。 “既然容姿平平,就该安分。”魏琢很诚恳的说道。 接着她转身扶住了池贵嫔,“你有了身孕,怎么也不知爱惜自己?若是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人伤到了皇子陛下可不得心疼了。” 池贵嫔按着魏琢的手,好像一下子就找到了主心骨,不犹站直了几分,“琢娘说的有理,有些人的确不值得我动气。不过凡是会损害到皇子的,陛下都不会容忍的。” 梁舜英应魏琢的举动而愣住,很快反应了过来,看着站在了一块的这两人冷冷一笑,“原来魏美人和池贵嫔的关系这样要好吧。” 魏琢搀着池贵嫔转身离开,懒得搭理她。而池贵嫔嗤笑一声:“阴阳怪气。” ============== 魏栩吐掉口里的沙子,刚才他又历经了一次风沙肆虐。 “有没有伤亡?”他从岩石的阴影下走出,高声问道。 此起彼伏的一阵应答,有些人的声音中气十足,还有些人则虚弱无力。一番清点下来,终究还是有人为飞沙走石所伤。 他们已经在这片黄沙中做了两个月的亡命之徒,早就习惯了大漠的冷酷无情。抖去身上的散沙后,一群人又嘻嘻哈哈了起来,商量着接下来要去攻打谁。 当初魏栩带着这些部下逃窜入大漠也是无奈之举,他们匆忙中没有带粮草,魏栩只好领着他们找到了那一支原本想要劫掠玉门关的胡兵……然后打劫了这些人。 那些人大概之前是在别的地方掳掠,带着的东西不少,够他们这两百多人吃上一阵子。 之后魏栩等人便走上了不归路,劫掠西域诸城的贼兵、马匪,要是碰不上这些人,就随意叩开某座城池的大门。 若这一座城池的主人效忠于大宣,那么他们就以大宣兵卒的身份混吃混喝,若是他们不效忠……那更好了,正好替朝廷收拾他们一顿。 时间久了,魏栩不免生出了几分迷惘,想当初他一腔热血从戎,是希望能成为卫青、陈汤之类的大将,可现在他和他的部下成了比匪帮更匪帮的存在。 这阵子经历唯一的好处,就是让他终于有了机会实践自己早些年在兵书上读到的阵法,和闲来没事时自己推演的行兵布阵之术。如果说两个月前的他指挥战役还有些青涩的话,那么现在的他已经可以率领千军万马。将才们点兵,从来都是多多益善。 “这样下去不行。”他用力擂了岩石一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