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别太子后,魏琢往太和殿赶。 此时夕阳已沉入天尽,放眼望去都是昏暗暧昧的,像是有重重墨色的纱,包裹住了四野。 她走的急,不仅是为了赶去太和殿赴宴,更是为了找到妙娘,将她脱下的狐裘、钗环重新穿戴上,现在她这幅样子,狼狈的很。 忽然她停下了脚步,在不远处的一条小径,她看到了褚淮。 毕竟是老熟人了,魏琢扬起一个笑。 但褚淮却好像并没有看到他,他别过脸去继续走他的路。 魏琢愣了会,有些摸不清状况。 她仔细看了看,暮色中那大步而行的人的确是褚淮。唤了他一声,褚淮仍恍若未闻。魏琢不犹反思了下自己,难道在上次会面中,她真的得罪了他不成? 她快步上前,想要解释什么,褚淮扭头看着她,她便不犹顿住了脚步。 怎么说呢,褚淮此刻的眼神,似乎有些吓人。 “汝阴王侧妃找我有什么事?”在魏琢还在绞尽脑汁想自己该怎么开口时,褚淮用一种古怪的腔调说道。 魏琢即刻明白了他这样的原因。 “你是在气我之前隐瞒身份么?”她问。 “我有什么好生气的,你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你的自由。”褚淮答得一板一眼,这话也十分有道理,但魏琢听着总觉得……很不对劲。 褚淮的话不能轻信,这人说出的每句话,不是假的,便是真假掺半,魏琢前世见过他明明已位极人臣,可要弄死某某仇家时依旧用十分麻烦的、迂回婉转的手法。他不爱以直接的态度办事,也不喜欢直白的袒露内心,能和他打交道的人,心思也一定要向他一样曲折似有十七八个弯。 更何况褚淮纵然极力克制,魏琢也看得出他心中有怨。但她不知道该怎样平息这股怨愤,或者说,她知道,可想不通是否该去那样做。 她的确没有必要将自己是谁告诉褚淮,他这样生气,实在是有些幼稚了。不过想想他眼下毕竟才十四,魏琢也就释怀了。她不紧不慢的跟在褚淮身后,既不打算解释什么道歉什么,也不愿转身离去。如果她解释或道歉,显得好像是她理亏,不妥;如果她转身就走——以她对褚淮的了解,她这辈子就别想得到他的原谅了,这厮记仇得很。 褚淮的步子时快时慢,也不知他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像是一时默认了魏琢跟在他身后,又一时不耐烦的想要将她甩下。 魏琢不理会他心里的纠结,甚至还觉得这样颇为有趣,然而走着走着,她险些踩着自己的裙子绊倒。 因为她看到迎面有个人走了过来,那是皇后身边的女御长。 女御长负责礼仪之事,魏琢看到她便下意识发慌。见鬼,前世她统御禁中时,尚书也好、御长也罢,宫内所有的女官都得在她面前规规矩矩的低下头,听从她的调遣,可眼下她居然要怕这个女人。 她裹紧了自己一身单薄的襜褕,想要缩到一旁去,然而女御长已经看到了她,指着她便大声责问:“你是哪宫的妃嫔?怎么还不去太和殿?”审视的目光锐利的像把刀子,“还穿成这幅模样?” 魏琢冻得瑟瑟发抖,如果可以的话,她也很想把自己的礼服、狐裘都重新披在身上、女御长甩出来三个问题,她一个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斟酌了会言辞,正要开口,便听到褚淮上前半步,同女御长交涉了起来—— “这不是陛下的妃嫔,是宫外的命妇……她夫家是谁?不,我不清楚,似乎与林家大表兄走得近……那大概就是太史令或是少府丞家吧。之前她和林八娘、九娘她们打闹,不慎弄污了衣裳,恐在太后、皇后面前失仪,所以赶着去更换……我不是刻意送她,只是顺路……她走得慢,大概是第一次进宫,不大熟。御长放心好了,一会她能及时到太和殿……当然,我也不会缺席。” 褚淮跟着林家人进宫的次数不多,然而他模样好又说话讨巧,所以很快便和皇后身边这些女官混熟了。 魏琢默默听着他胡扯,更进一步的确信他果然是说谎话的高手,嘴里没一句真东西。但女御长很快就被他哄得团团转,最后竟是笑着走了。宫内设宴,她还有许多事要忙。没空与魏琢多做纠缠。 女御长走后,褚淮即刻便收敛好了脸上的笑。他适才帮了魏琢,可马上又是一副懒得理她的模样。 少年人的心还真是难猜。 魏琢叹了口气,继续跟着他。但这不再是存心要逗他,而是因为他们都在往太和殿方向去。她得快些了,否则只怕要迟了。 褚淮忽然停住脚步。 “何事?” 他回身靠近,从她发髻上取下了一枚枯叶。 那是片枯萎了的桐木叶,应当是在她伏击云福时不慎沾在了鬓边。 魏琢僵硬的后退了半步,接着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思索该如何圆谎。一片桐树叶应当也算不了什么,宫里并不止皇后住处附近梧桐。 但褚淮只是淡淡的扫了眼满脸紧张的魏琢,什么也没问。 正当魏琢尴尬的不知该如何开口之际,他又说道:“不冷么?” 魏琢愣住。 褚淮懒得等她的回答,直接一拽她的衣袖,将她带上了另一条路。之后仿佛想到了什么,又松开手,只对她道:“跟着我。” 他这样严肃,魏琢也不敢怠慢,老老实实的同他一起走上一条离太和殿越来越远的路,最后停在了—— 太医署。 “来这做什么?” 褚淮没理她,其实他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可越是这样,就越让魏琢觉得可怕。 褚淮还是没和她说话,太医署这个时候并没有多少人,只剩几个药童在看着炉子或是在磨药。看到褚淮后,懒懒的打了个招呼。 对此魏琢一点也不意外,褚淮总是有这样的本事,到哪都能和人打成一片,那些身份不高的人,和他尤其亲近。 褚淮朝这些药童流利的报出一串药名,这几个人爽快的应了声,便利落的起身前去抓药熬药。 魏琢眨眨眼,反应过来了,“给我的?”她吸了吸鼻子,“我没病。” “你这副样子应当是挨了很久的冻了吧,明日绝对有你好受的,倒不如提前把药喝了。”褚淮斜眼看了看魏琢。他没有像太子那样把身上的衣服托给魏琢,而是将她拽到了炉边温暖处。 既然他总算肯开尊口,魏琢便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你会医?” “不会,毒死你。”褚淮面无表情的坐到一旁,帮一个药童捣着石臼中魏琢认不出来的药材。 魏琢笑着觍颜坐到了他身侧,“那何需这么麻烦,你找份□□直接喂给我好了。”褚淮虽然说话不好听,但总比之前一言不发要强。而且魏琢也知道他的确懂医理,他的老师林襄文便是诸子、诗赋、术数、方技无所不通。 褚淮冷哼了声。 说真的,如果别的人敢这样对她魏琢,她就算不还以颜色,也一定不会再同这人交谈。但唯独对待褚淮,她耐心好得很,面对着小少年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她还能笑着继续说话:“其实就算今夜过后我病倒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不去太和殿么?一会就要迟了。” “迟不迟无所谓的。”褚淮漫不经心的往臼里又添了把药材,“咱们都不算什么大人物,不出现在太和殿也没多少人会注意到。” 想想也的确是这个理,最多蒲妃和池氏会发现她不在。但这两个人是不会拿她怎么样的。 “万一太和殿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咱们错过了呢?”魏琢随口问道。她其实也不知道一会太和殿会发生什么,前世的记忆太过遥远,那时她又还只是个懵懂的小小侧妃。 褚淮松开了握着石杵的手,转头看向魏琢:“你究竟是什么人?” “汝阴王的如夫人。”魏琢坦然答道。 “不对。”褚淮摇头,“你不是,至少在你心中你不是。你要真的只是个寻常的侧妃,为何……要卷入太子和皇后的斗争中去?而且你仿佛并不是帮着你丈夫的。” 他果然猜到了。褚淮果然还是那个敏锐的褚淮。 魏琢盯着不远处熬药时的缕缕烟雾发呆,而褚淮没说话,看着她。 药童嘻嘻哈哈的声音和柴火焚烧时细碎的声响都好像消失了,魏琢耳畔只剩下安静。 她忽然笑了出来,“我不告诉你。” 这样直白的耍赖,让褚淮明显的怔住。 她就是什么都不说,看他能怎么样。眼前这个人可是褚淮,是一个对她而言陌生又熟悉的人。她期待他的一言一行,又莫名的相信他的言行不会对她造成伤害。 “那我告诉你即将会发生什么趣事。在这场宴席上,林皇后会向太后提出一个请求——”褚淮抿了抿唇,一字一顿,“她将请求离开洛阳,亲自去接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