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熟后的魏琢仍握着褚淮的手腕,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十四岁的少年茫然失措的发了会呆,他只要稍稍用力就能掰开魏琢的手,又怕会惊醒这个才入睡的人。 他在心中反复纠结的同时,不自觉的打量着魏琢睡着后的容颜。闭上眼后,她生来的明艳灼目被稍稍收敛,神情中带着一丝疲惫与安详。 不过就这样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入睡,还真是大胆……褚淮默默的想道,然而偏头一看包间四角站着的仆从,不犹觉得自己真是想多了。 细看可见她眼底淡淡的乌青,不知是灯下的阴影还是她近来太过劳累所致。 他用没被魏琢握住的左手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慢慢饮下,同时回忆方才魏琢说过的话、表露的神态。这个女子给他的感觉太奇怪,像是藏着甚多秘密。 毫无疑问的是,她对储位之争似乎有极大的兴趣。 她好像心里埋藏着对什么的恐惧,那个恐惧似乎也和皇宫未来的主人有关。 难道她是哪位宗室女?又或者是某位东宫臣属的内眷? 是太子少保家的七娘子、还是兴平王的小女儿、御史中丞的女孙?褚淮记性很好,即便未踏足朝堂,却能将洛阳城里世家、皇室、外戚复杂的亲族网给回忆起来。然而他想到了许多可能,却又不得不一一否决,眼前的女子不像他知道的任何一个名门淑媛。 他蓦然又意识到一件事,他猜不出这人的身份,也许是因为她已经嫁做人妇,他应该再回忆一下洛阳城内年轻的贵妇人。 可他忽然不想再猜下去了,也许他能找到她的身份,但那似乎没多少意义。 这也许是他下意识的抵触着真相,他觉得她不该是哪位权贵的夫人,有谁能配得上她呢……应该没有吧。 他记得初见时她浅绯短襦、素白长裙,近乎素面朝天,怎么看都像是未出嫁的女孩儿。 嗯,一定是这样的。 他望向窗外,天色一分分的暗了下去,黄昏已至。他想他应该回去了,可就是不想走,一个人喝完了剩下的酒,然后看着窗外的景色出神。 褚淮并不喜欢浪费自己的时间,但那天他在那间酒肆呆坐了很久。后来他才明白,他之所以愿意在小酒肆里荒废光阴,那是因为她就在他身侧,她的手紧紧的攥着他,他能够感受到她掌心指腹的温度。 金乌彻底西沉不见后,妙娘走上前来。 她之前一直如同影子般沉默的站在一旁,但这时也不得不上前告诉褚淮,他们要走了。 褚淮点了点头,任由妙娘轻手轻脚的将魏琢抱起。那只握着他手腕的手动了一下便松开了。褚淮没有再看她,他听见那些侍者们搀扶着酒醉的主子离开的脚步声,起初有些吵闹,后来渐渐的安静了下去。 最后他回头时,整个包间都已经空无一人了。腕上那人留下的触感却仿佛还在。风从未合上的窗口流入,可那股酒香和脂粉香似乎还在空中飘荡。 宵禁的鼓声从远处遥遥传来,热闹的酒肆倒是不知何时冷清了下来,店主来问褚淮是否要走,褚淮静默了会,说好。 走到门边时他又说:“方才这里的那位女客喝的是什么酒,明日为我送一车去尚书令的府邸。” 他从前讨厌酒,但现在,竟有些喜欢那种味道。 “您是尚书令家的公子?”店主眼睛一亮,但看着一身麻衣的褚淮,却又有些迟疑。 “不是,我只是个穷小子。”褚淮说。 店主讪笑。 “但酒钱我会付给你的。”褚淮从身上摸出了一大把的棋子。 袁涧的棋很有意思,黑子是寻常山石打磨而成,白子却是玉制的,莹然温润,触手便知是好玉。他打赌赌输了这一套棋局,黑子被褚淮妥帖珍藏了起来,白子则被他当钱使。反正他和袁涧也下不完一盘棋,留着也没什么用。 只是希望袁涧在知道他成了一个酒鬼并将他的宝贝白棋拿去换了美酒后,不要气得七孔生烟才好。 ============ 次日魏琢醒来后,脑子里还有些恍惚。 她这么久以来第一次醉的不省人事,也是第一次睡的如此安然,夜间没有猝然惊醒,也没有辗转难眠。 昨日许多事她都记不清了,希望她没有和褚淮随意吐露些什么她不该说的东西。不过妙娘告诉她,她昨日很早就醉的倒下了,之后一直睡的很沉,什么话也没说。 “那……我没做什么不该做的事吧。”魏琢闻言后放下了心,随口又问道。 妙娘看起来颇为不自在。 “我不是睡着了么?还能做出什么无礼之举来?” “夫人一直抓着那位公子的手……” 魏琢感觉自己三十八岁的老脸皮有些红。 “你怎么不拦着我!” 妙娘为难的看了眼魏琢。 “且不说是他轻薄我还是轻薄他,妙娘你就这么看着我——礼教何在,礼教何在!” 其实她魏琢是最不在乎所谓礼教的女人,她之所以这样激动,还是因为一个“臊”字。 她和褚淮才见了三次面呢,还不到前世那种知根知底的地步,他会怎么看她?大约又会有不好的印象吧。 魏琢始终记得前世她和褚淮第一次见面,是在一种极不愉快的情形之下。 那时他们都是十七岁,一个是宫中风头正盛的宠妃,一个是初入朝堂的御史。那个初夏,部分年轻的御史联名上书,指责她这个妃子干政误国、骄奢跋扈。那些人中,为首的就是褚淮。 她当时在屏风后听着这个容颜干净如冰雪的少年站在皇帝面前,用极尽刻薄的语言对她嘲讽批驳。先是震惊,然后是愤怒,最后是委屈,他们明明素昧平生,她在他笔下却已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 这也是魏琢第一次领教褚淮的辩才,她在屏风后听得咬牙切齿,然而一句反驳的话都想不出,最后直接冲出来给了这个容貌清丽的年轻人一巴掌。 对,这就是他们的初识。 这一世,他们的初遇好歹气氛平和了许多,就是不知道褚淮心里是怎么看她的。 如果她依旧像前世一样当上了夫人,那么这一世褚淮骂她的奏表上大概还会加一句:轻浮孟浪,举止不端。 妙娘也觉得自己纵容主子抓着一个少年的手不放,是很不像话的一件事。但也许是鬼使神差,褚淮沉默着看了魏琢有多久,妙娘就无声的注视他们有多久。她觉得自己的主子和这个公子之间有一种奇怪的默契,她许久没有见到魏琢这样安心的模样了,握着他的手,她就能这样平稳的睡下去。 “蒲妃到了。”瑾娘匆匆近来通报。 “她来做什么?”魏琢先是一愣,继而恍悟。她昨日酒醉晚归,若是别人家的侧室敢这样荒唐行事,主母便可以直接打死她了。 所以与她素无交情的蒲妃是来找她麻烦的?因为她近来表现的太温柔了所以蒲妃就以为她可以整治她了? 虽然知道自己喝酒、晚归、随意出府都做的不对,但魏琢还是打算如果一会蒲妃敢来摆架子训斥、甚至责罚她,她一定要让蒲妃知道她不是好对付的。 果然她骨子里就不是什么安分温良的贤媛,以后还是不要拿那些女人做自己的目标了。 但蒲妃并没有来找她。 她只是给魏琢送来了一碗缓解宿醉头疼的药汤。 妙娘等人看着那碗药汤,有些不知所措。一向谨慎的韶玉还用根银针往里头搅了搅。 “王妃这回还真是热心肠呢。”魏琢也感到奇怪。 “昨夜夫人回来时,王妃也帮了不少忙。”妙娘忽然道:“夫人醉酒之事传出去多少有些不堪,王妃刚好撞上了我们,但她却转过头去吩咐那些看到了夫人的奴婢们,不得这事说出去。” 魏琢披衣起身,推开门。 蒲妃一行人已经走远,魏琢对蒲妃的背影遥遥道:“妾,谢过王妃。” 蒲妃一定是听见了魏琢的话,脚步稍停,但还是头也没回的走了。 嘁,总之表现出一副冷冰冰的高傲模样。其实心肠比谁都软。 “王妃还说了件事。”瑾娘禀告道:“说希望夫人近来不要再随意外出了。” “哦。”原来还是打算教训她的。 “再过些日子,便是‘腊日’。宫中将有祭典与大宴,到时候夫人也会进宫。王妃担心夫人初次参与这样的宴席,不识宫中礼仪。” “所以让我静下心来好好学?也是为了不让我外出胡闹,恶名传到宫里去?” “是的。” “那就依她所言吧。”魏琢道。 她并不是忽然间就被蒲妃打动,决定对她言听计从,而是想明白了一些事。 昨日和褚淮的一席谈话,无意中给她指出了另一条路,既然阻止不了太子走上一条必死的路,那就尽量助太子死地求生好了。 虽然她也不知道胜算有多大,这就如同在夜中前行,她记得路径,但不知道自己的脚走到哪里,只好听天由命。 就如褚淮说的,尽人事,知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