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琢知道自己说出这句话后,一定又收获了若干惊讶的眼神,她垂着头懒懒的拨着盒里珠子,“这么多,想想也知道不单单是给我一个人的。往日里因为我年纪小不懂事,所以殿下多照顾几分。可殿下几时忘了姊妹们?这一整盒的珍珠,是让大家平分的。” 她说的这样笃定,陶氏等人不犹的相信了她的话。各个笑逐颜开。 其实珍珠倒是次要的,做了藩王的妾室,难道还会短了吃穿不成,这些女人在意的,只是她们是否被那个人所记挂。 后宅中这些人彼此争斗又相濡以沫,说是求荣华富贵,可实际上她们中的大多数,真正想要的,不过是那一点点的温暖。 这盒子的做工也十分精细,还镶嵌着碧玉和黄金,魏琢心里丈量了下一下盒中央那块最大的碧玉的尺寸,又仔细看了看它的成色,确定它可以抵盒中三分之一的珍珠后,转头对蒲妃道:“这个,一定是给王妃的。” 蒲妃没有笑,大概是习惯了面无表情,两个女人无声的对视了片刻,“你变了许多。”她说。 “只是有些事想明白了而已。”魏琢说。 她不像蒲妃,认死理又倔强,前世到死都还喜欢常焜,哪怕她明明知道常焜要杀她。 妙娘接过了魏琢手里的木盒,退下去清点珍珠的数目。陶氏等人满眼都写着雀跃,忍不住凑在一起议论,抒发心中的欢喜。 蒲妃看着她们,却是在同魏琢说话,“明白了什么?” 魏琢没有回答,而是仔细的端详蒲妃的面容,其实她模样并非生得不好,也算是面容清秀眉眼柔婉,而比起五官,她更容易让人记住的是她苍冷沉定的气韵。 “王妃平日里,可以常来走动。芝玉堂太清冷了。”魏琢说。 蒲妃没说话,她一向寡言少语。 “如王妃喜欢的话,我替王妃选些好的料子裁几身衣裳。近来时兴那种上窄下丰的裙裳。”魏琢又说。 “芝玉堂附近栽得全是入秋便凋零的花木,春夏之时还好,到了冬天就难看了。蒲妃可以从我这移几株梅树过去。初春雪未融时,它们很好看的。”魏琢觉得自己絮叨的有如蒲氏的阿姊或是长辈。 都是可怜人。魏琢狠狠闭上眼,强迫自己不要想前世蒲氏死时浑身是血的惨状。 “谢谢。”魏琢耳畔传来了这样两个字,她不确定这是不是蒲妃说出口的,是不是她自己的幻听。 妙娘等人将珍珠分好,盛在小匣子里挨个呈给了其余人。满满一大盒的珍珠,其实到了每个人手里都不剩多少了,但陶氏她们看起来都很高兴,热络的同魏琢说了很多话。 窗外不知何时雪停了,冬阳竟也有几分暖意,眼前的人与景笼在阳光下,恍惚间透着说不出来的宁和美好。 如果她们这些人此刻不是在洛阳城,如果接下来不会有宫变,如果她们没有嫁给皇子,就这样平平淡淡的活下去,一群女人偶尔吵闹偶尔欢笑,那真的是很美好。 =============== 褚淮离家出走已有七天,这几天的时间里,他一直待在自己的忘年交——尚书令袁涧府邸。 这位老尚书已年近七十,算得上真正的三朝元老,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和褚淮一个无官无禄的少年成了挚交,袁家的儿孙每每看到这一老一少凑在一块,都会怀疑着二人是否有话可聊。 “你在我这住了七天了。”袁涧在同褚淮下棋时道:“再住下去,我第八十二位小妾都要怀疑你是不是我的私生子了。我可不忍心她吃醋气坏了身子。” “袁公不是一向自称行事磊落么?”褚淮懒懒的托着下颏,观察片刻后,在棋枰上落下一子,“还有,你惧内的名声洛阳早就传遍了,你哪来的小妾。” “你这么说起来,我忽然想起我年少轻狂时其实也有几个对不住的小娘子。” “那算起来我也该是你的私生孙或者私生重孙。” “听起来和私生子一样可怕。” “有么?不觉得。” 如果有好奇褚淮和袁涧谈天内容的人听到了他们二人此刻的对话,只怕会惊得瞠目结舌。这一老一小之所以能成为所谓的“忘年交”,其实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各自无耻厚颜的性情,而非什么高雅的志趣让他们结识为友。 “不过你到底是为什么跑出去这么多天。”袁涧落下一子,看向褚淮的目光中写满了好奇,“林襄文难不成其实为人刻薄寡恩,所以弟子才忍无可忍逃了出来?” “好好下棋,没事少造我老师的谣。”褚淮利落的吃掉他大片棋子。 “呀,又要输了。”银发白须的老者惋惜的看了看棋枰,怅然的叹息了声,然后啪的一声丢了手中扣着的白子,“不下了不下了。咱们再来一局。” “快输了你就要重来,老赌棍都没你这么无赖。” “说得好像你没干过类似的事似得。” “所以咱们下了好几百盘棋了,一次都没分出过胜负。”褚淮痛心疾首的扶着额头。 老者拈着须,很有世外高人风度,“年轻人,要戒骄戒躁,不要将输赢看的那么重。再来一盘?” 褚淮将手中的黑子丢回了匣子,抱臂看着袁涧,“说实话,我还真是很好奇袁公你的棋艺。他们都说袁公当年堪称国手,朝野无人可及。” 袁涧攥着胡须露出为难的神情。 “你怎么了?” “我在想该如何既恰到好处的谦虚,又能表露出高深莫测的模样。” “……有时候我真想将棋匣子倒扣在你脑袋上。”褚淮扯了扯嘴角,忽然探身向前,咄咄逼人的直视着老者,“袁公,你点评下我的棋艺如何?认认真真的评,不然我真和你翻脸了。” 袁涧一面念叨着现在的年轻人越发不懂规矩了、君子动口不动手,一面眯起眼查看方才的棋局,良久后道:“先不说阿淮你棋力如何,至少你这人狡猾的可怕,没人想和你做对手。你看看你这棋,处处设虚招,步步是陷阱,就没哪一次是光明正大的吃棋子的。” “能打败你不就够了?” “你这话虽然说的让人生气,但确实没法反驳。”袁涧悻悻的摇摇头,“我可是老了,你只要再稳打稳扎的练几年,我就不是你的对手了。怎么样,听了这话你是不是很自豪很高兴很有成就?” “嘁。”褚淮撇嘴,“赢一个老头有什么意思。”他撑着棋枰直视着袁涧的眼,“袁公服老么?” “我已经快七十了。” “我知道。” “只不过……”袁涧无意识的攥紧了拳,棋子硌在掌心,“的确是心有不甘。总觉得这一生,还未得到我想要的。” 袁涧而今官拜尚书令,位高权重,子孙也多身居要职,按理来说可谓一生圆满。他现在该做的,就是安安分分再当几年尚书令,然后辞官告老,安享荣华。 “我年轻时,是一介寒门学子。为了讨口饭吃,去做了文吏。后来运气好,竟成了太.祖皇帝的长史。太.祖起兵,我追随他南征北战,为他出谋划策,耗尽心力。大宣开国后,我又助太.祖平定勋贵之乱,之后我辅弼今上登基,襄助太后问政……我想百年之后,我的功绩也应当在史册上大书特书。然而——”他不再说下去。 “然而现在所有人都觉得你老了,陛下不再器重你,太子忙着培养自己的心腹。你就像是柄生锈的刀,已经到了该被抛弃的时候。” “你认为我该被弃置么?” “当然不。”褚淮答得毫不犹豫。 “一把刀能决定自己的命运么?”袁涧流露出悲哀之色,“还是把生锈的老刀。” “这就得看袁公自己是怎么想的了。”褚淮将棋枰上的子一一收好。 “我早就失去圣心了。”袁涧苦涩的笑了笑,“若不是我还有几分真本事在,只怕已经不是尚书令了。今上也好,太子也好,都嫌我碍眼……” 褚淮没有安慰他,反是直截了当的说:“他们不喜欢你,他们若是喜欢你那才是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