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琢下意识后退了半步,旋即又觉得好笑。奇怪,她怕他做什么? 十四岁的褚淮站在距她不远的老树下,恰到好处的挡住了她的去路。他双手笼在袖中,精致的下颏微微仰起,看向魏琢的目光带着几分审视。看样子他早就发现了她在树后,所以特意来堵她。 魏琢见过二十年后威仪赫赫的褚相国,哪里还惧这个少年。 更何况褚淮有一张偏于柔和的面容,他五官清丽,眼波清亮,乍眼望去只让人觉着他干净无辜如赤子,更兼他唇角总微微上扬,仿佛无时无刻不含着一抹和煦浅笑——这样一副面相,怎么看都不像个恶人。故而哪怕他刻意挤出高深莫测的神情,拖长了嗓音发问:“你是哪家的小娘子——”也没有丝毫震慑力。 “我是哪里人,姓甚名谁——与你有什么关系?”魏琢领教过褚淮的辩才,于是不自觉的在他面前口齿伶俐,“你我只是陌路,你一天要遇到多少素昧平生的人?每个都要去结交一番么?” “我的确不认识你,但你可不是寻常路人。”褚淮稍稍偏转了视线,盯着魏琢身后的梅林,“你在林后站了很久,想做什么?” 魏琢觉着他这样子实在有趣,忍不住低头一笑,施施然继续往前走,“昔年竹林名士山涛有妻韩氏,听闻与山涛交好的阮籍、嵇康很是不一般,于是竟在夜间穿墉以视之,达旦忘返——她躲在墙后窥视阮籍、嵇康的言谈与风度,成为佳话,我为何就不能在林后听一听你们这些年轻士子的珠玑之言?”在与褚淮擦肩时,魏琢忍不住稍作停留,偏头看了看此时还只比她高了半个头的少年,目光温柔了许多,“公子日后就算成不了阮、嵇之辈,但我猜你也一定能大有作为。” 褚淮愣住,一点绯红迅速从他耳根扩散。 魏琢趁着他这一愣,绕开他远去。 “这位路过的娘子——”褚淮忽然转身叫住她。 “还有何事?”魏琢回眸。 “我们之前……见过么?”他问,认真的看着她。 魏琢失神了片刻,随即摇头,“我们,互不相识。” 她今日来这,只是为了完成前世最后的心愿而已。这样远远的见他一眼就够了。她总觉得,褚淮这样的人物,如果前世不是因为她的缘故,本不该沦落到千夫所指的地步。 褚淮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皑皑白雪中,许久没能回过神来。这许久是多久,他不清楚。直到林蝉耐心消磨殆尽,忍不住找了过来,对着他的后脑不重不轻的拍了一下。 “怎么,找不着冰镩不敢回去了?” 褚淮没理会他的调侃,“阿兄,我方才在这看到了一个人。” “什么人?” “一个女人。” “意中人?”林蝉随口问,不过他也没抱多少期待,褚淮在他们这些兄长看来,颇有些不开窍,对待娇俏可人的女孩,和对待男子一样简单粗暴。大概他眼里没有美丑,更没有性别。 “不是。”褚淮摇头,“但——那是个很好看很好看的女子。” 林蝉吓得瞪了褚淮一眼,不敢相信表弟竟忽然就有了审美。 他本想再试探着问几句,了解一下表弟对那人的态度,却见褚淮神情古怪,像是疑惑又似是怅然。 “怎么?” “那女子让我觉得很奇怪。”褚淮说:“好像她认识我已有多年了,她看向我时,我能从她眼睛深处察觉到很复杂浓郁的情感……那双眼睛,深得像海一样。” “你认识她么?” “不认识。” “确定没有记错?” “没有错。” “别想了——”林蝉勾着他的肩往回走,“要么……是姻缘天定,那女子前世与你有缘。” “要么?” “要么就是你们两个中有谁的脑子摔坏了。” 褚淮:…… ============== 魏家府邸在城南铜驼街一带,铜驼街两侧多为朝廷官署及达官宅院,魏琢记得儿时父亲曾反复夸耀过府邸的极佳地段,说家里人也定有飞黄腾达的那日。 魏琢有时候会猜,自家父亲对振兴门楣这样念念不忘,是否就是因为附近住了太多的显贵之人,这才让父亲生了临渊羡鱼之情。 这宅子还是魏琢曾祖父时传下来的,是太.祖皇帝为了表彰魏琢曾祖父之功而御赐的。只可惜到了这时,宅子已经老旧得有些丑陋了,朱漆斑驳、瓦砾破碎,就连木门都因时光的侵蚀而有了道道裂痕。 魏父时任侍御史,与“位高权重”四字全然搭不上边,魏府门庭冷落,少有人登门拜访,所以阶前的雪干干净净铺了一层。魏琢拦下了要去叩门的妙娘,在自家门前站了会,渐渐的儿时记忆复苏,她慢慢走上前,绕到了一处偏僻的小门那,轻轻一推。 阿兄给她留的门还在。 魏琢家中兄弟姊妹共五人,然而除了她和长兄外,其余几个都早早夭折。她出嫁时,兄长指着西头的小门告诉她,这扇门永远不会锁,她想家了便可以回来。 她推门而入,就像儿时那样,贪玩偷偷溜了出去,到了日暮时又偷偷溜回来。 进到宅中,魏琢努力不让自己表露出陌生感和激动之情,毕竟在旁人眼中,她不过才出嫁一年而已。前世她嫁出去后就没怎么回来了,常焜登基后赐下了更为奢华的宅院,父亲还修了别业山庄,她归宁时住过一次,便再也没去过,在她看来,没有她童年记忆的地方,就算不得家。 她走得很慢,连井边的野草、龟裂的石墙都要仔仔细细的看一看。她沉浸在回忆中,没留神前方传来的嬉笑打闹之声,在回廊转角之处,被一个孩子撞了个满怀。 那孩子不过四五岁,撞到魏琢后第一反应就是要哭,待看清楚时魏琢后马上绽开一个笑,“姑母!” 这是魏怜,她阿兄的女儿。 魏琢扶着妙娘站稳后,死死的盯着孩子的这张脸,没说话。 几个侍女匆匆跑来,看见魏琢后纷纷见礼,而魏怜还是笑着,拽着魏琢魏琢的衣袖一边撒娇一边想要偷偷将脸上的泥污蹭到魏琢袖子上。 魏怜很喜欢这个姑母,姑母总穿着漂亮的衣裳,身上也香。但魏怜最喜欢的,便是悄悄的毁了姑母的漂亮衣裳,弄坏姑母头上亮晶晶的簪子,如果能把手上脏兮兮的泥抹到姑母那张好看的脸上那更好。 姑母很疼她,每次都不会怪她。大人们总说小孩子要是做错了什么,都是不小心的,不该责怪。 “怎么一点礼数也不懂。”魏琢钳住了魏怜不安分的的手,目光一点点冷了下去,“你这个样子,跟乡间的野丫头有什么分别。” 魏怜眨了眨一双与魏琢轮廓相似的眼,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可魏琢脸上的嫌恶之色那么明显,哪怕是个孩子都看明白。 魏琢弯下腰,将魏怜攥着自己衣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有意无意的用了不轻的力道,魏怜哇得一声大哭了起来。 若是从前,魏琢一定会心疼,但此时,她只冷漠的看着。 前世魏琢疼爱这个侄女胜过阿络,毕竟这才是和她真正有血缘亲的女孩——可是后来,魏怜又是怎样对她的? 魏琢二十三岁,长兄战死沙场,她悲痛到不能自已,魏怜却穿着斩衰丧服引诱了常焜。 魏琢二十七岁,因罪被废,魏怜迅速填补了她的空缺,成为了新的魏夫人,册封那日,穿着一身曳地华服,特意绕道冷宫耀武扬威。 魏琢三十一岁,听闻远嫁北方的阿络身陷胡人内乱,常焜不肯发兵,她就去求褚淮,褚淮发动群臣联名上书几乎让常焜同意出兵,可魏怜在得到消息后立马给常焜吹枕头风,让他一夕之间改了主意——这仅仅只是为了恶心她这个姑母。 魏琢三十五岁,常焜驾崩,她联合褚淮一道准备拥立皇三子,却因魏怜的缘故,功亏一篑。 这样一个好侄女,怎么看都像是上天派下来专门克她的。 这辈子,魏琢还真想趁着魏怜还没成为祸害之前,干脆利落的弄死她算了。 魏怜起初还干嚎着,发现魏琢无动于衷后,渐渐慌了,不敢再出声。 正好此时魏怜的母亲封氏赶来,魏怜立即藏到母亲身后,委屈的拽住母亲的袖摆,再次哭了出来。 魏琢垂眸着自己的手,她方才……欺负了这孩子么? 不过就算欺负了又怎样?魏琢淡淡的看了眼封氏,后者牵着女儿小心的退了半步,讪讪的笑,“三娘回来了。” 魏琢清楚封氏不敢拿她怎么样。前世封氏就是个欺软怕硬的。眼下她虽然还只是个诸侯王的侧室,但常焜喜爱她,如果不是因为她的缘故,魏琢的长兄也不可能在半年前被授予薄曹从事之职。 “看好你的女儿。”魏琢似笑非笑的说道,指甲轻轻一划魏怜丰润的小脸,吓得这孩子再次停住了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