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无声降临,苏府内外一样的张灯结彩,将门上素白挽联换了石榴红,隐隐透出几分喜气。 按理,至亲孝期三月不满,笙歌燕舞本是大忌,只是中秋前夜,苏瑜提议将白底换了红色,苏郦之明白他的心思,倒也随他的兴。 说什么中秋大节,国之欢宴,他不过存着自个儿一片私心,不好道破罢。毫端堂正厅里,苏瑜如往年一般为父母送行,中秋国宴,凡朝中有头有脸的人物,皆会奉诏前去,更有些甚得当今喜欢的,儿女妻小便一应赶在御前露个脸儿,说不上什么时候能叫陛下记住,便承了一世的福照。 临走前,苏夫人只拍了拍儿子的手,知子莫若母,素素走后,年年中秋他都是这么过,就连及冠那年陛下有意请他,他都婉转避让,一意回绝,当娘的,又怎会屈了他这份心? 毫端堂正厅素是议事待客之地,苏瑜觉着这地方不好,便在西厅挑下了一处阁楼,自名题为“秋月”。 秋月堂下,一如往年的忙忙碌碌,人来人往皆只为了这个晚上,只是今夜苏瑜尚不得闲,倒给了瑾儿掌事的机缘。 :“快快快,哥哥还等着呢,别误了时辰。” 天可怜见,苏瑾儿活了一十八年,还从未做过这般差事,自出生起,府内事物大小不论,一样一样,哥哥都做得妥帖周全,从无叫人挑剔的余地,又何需自个儿白操了那份心? 便是今儿个,若不是哥哥亲去白府接了萦姐姐,秋月堂中的事,才懒得替他操持。 :“流缃,苏流缃你跟我站下!本小姐唤你,你胆敢不应?” 流缃本不愿多做停留,冷不防被来人叫住,顺势行了个礼,问一句小姐有何吩咐? :“我问你,今儿个准备的物什,可是缺了短了,又或者,有什么添置,是往年不曾有过的?” :“一应物什,皆是循的往年的例,公子在时,年年都是这么办的。” :“往年中秋,秋月堂里虽是哥哥主事,却样样皆由你经手,如此说来,今儿也不例外。” 新话赶旧话,流缃暗道一声不好,怎么连中秋这起子事,她都也这样清楚?要知道,往年里她苏瑾儿,可是年年随父母入宫赴宴的。 面上一笑,也只应道:“小姐好记性。” :“亏了我这好记性,还记得流缃姑娘自被哥哥收入府中,便是贴身大丫头的差使,扪心自问,我哥哥待你好不好?府中下人,哪一个见了你,又不得尊尊敬敬,称一句姑娘?便是这样儿,且还领着姨娘的份例,今儿个,只少了我哥哥一个,怎么你这中秋之物,偏就晚足了一个时辰?” 尖刀利刃伤人至深,可这么番话既出了口,杀人亦无需见血痕。人皆言无风不起浪,可遇上这个主儿,偏没理也搅得出三分来。 以大丫头的身份,领着府中姨娘应得的份例,这话里话外暗有所指,已是叫人再清楚不过了。 :“小姐这话,便是说流缃未尽本分了。” 中秋一应的物什玩意儿,往年里都是有例的,只是今儿个,因公子亲往白府接了萦姑娘,吩咐下去的时候,便已然晚了两三个时辰,也是流缃人事熟络,平素做惯了的,吩咐下去才没费了许多工夫口舌,若非如此,哪还赶得成眼前这样儿? :“你可是我哥哥心尖尖儿上的人,谁又敢说你未尽本分?我只怕你是太尽心了些。自个儿做下的事,旁人看不见的,若有证据指摘,才真正算是见了鬼呢。” 中秋月圆,寒夜秋风也知收敛,凉凉飒飒沁人肌肤,苏瑾儿一声笑罢,颈间凉意转实。 :“我瞧瞧什么人,胆敢如此污蔑我的姐姐。” 满月银辉如霜,颈间玉簪也似着了寒光,烁烁凛凛,逼人咽喉。 :“殷画扇!” 天生就的一双凤眸,苏瑾儿只一抬眼,便将眼角挑至妩媚的弧度,轻轻巧巧叫人瞧着,亦是天下难得的美人。 :“正是你殷姑娘。” 百步之隔,人未近前音已落地,清清楚楚传入在场众人耳中,便知是殷府的画扇姑娘到了。 :“都道你是个不好惹的,瞧给人吓成什么样儿?”流緗抬袖,只手阻了玉簪来势,再一眨眼,画扇一个旋身,便已落在众人之前。 玉身长立,画扇自来的清瘦高挑,玉簪一掷,眼前眉骨不怒亦生威,满地仆人愣了半晌才知行礼,尔后见得画扇挥手罢了,方才放了胆,去做各自的差事。 :“年年中秋宴上,苏瑜所请的,可没有你这么一号人,苏瑾儿,我劝你做好自个儿的闺阁小姐,免得来日真有阴魂索命,在劫难逃。” 殷画扇作为殷府待字闺中的小姐,年年应邀前来苏府秋月堂,有几分为了苏瑜的面子,几分为着两家相交的情分在,为姐姐,也为了素素。若知这中秋宴里,还有她苏瑾儿,今儿个便不来了。 :“敢在我面前诋毁姐姐,给她这样大委屈受的人,你是第一个。” 殷画扇广袖起落,便夺回流缃手中玉簪:“姐姐替你求情,今儿我且不同你计较这许多,来日你若敢再犯,这帐,咱们再一笔笔算个清楚。” :“我还道是哪家的小姐,却原来,是你这奴才放肆张狂。” 苏瑾儿自小为家中娇宠,玉簪抵咽喉,虽已是怕极,强自镇定以后,依然是寸步不让。 “殷画扇,哦不,我是该叫你画扇姑娘,柳府画扇,你不怕死,连你姐姐的性命,也都不顾么?” 苏瑾儿扬眉,流缃同画扇的来历,哥哥不说,却没人比自个儿更清楚了,这两个人的死穴,便是她们曾经的出身。 九年前柳府一夕覆灭,那御笔亲书明黄圣旨,一笔一划重逾千钧,已是再熟悉不过的字迹,柳素卿看着,却只觉可笑。 早知有这么一天了,自裴士卿入仕伴君,她早想过,有朝一日,许高阁倾覆便在眼前。 柳府素卿,陛下亲斟钦赐的毒酒,如今这天下第一的才女,连死,都这般深受皇家器重。 呵…… 今日如此,是该谢他萧家皇恩浩荡。 名门淑女,天下难求,可此时此刻,又有谁还敢多提一提?世情凉薄,任谁怕是都唯恐避之不及罢了。 是自个儿的错,将柳府满门都亲手推入了万劫不复。到此时身心俱疲,早无力辩驳些什么。 无辜人平白受累,其中最不忍,是流缃、画扇,这一对自小贴身服侍的双生子。 是以,从知晓圣旨将下那几日起,便早为她们安排妥当,将其中一个,送至殷府新儿面前,另一个,送往苏府苏瑜手中。 那时候殷新儿尚未出阁,许便是因了这层关系,又或是画扇投她的脾气,早认做了自家妹妹,殷府的二小姐。 而流缃,这么些年苏瑜一直贴身带着,府中上下事务,多半已交予她打理。 枉顾法度之人,在御前从无宽恕一说。当年之事虽早已尘封,可若真闹到了陛下跟前,还是欺君枉上大罪一件,到那时,任是谁都救不回她二人的性命。 “啪。” 干脆利落一声响,双掌交接不过须臾,于这众人尚未回神之际,流缃未及多想,正正以身相迎。 苏流缃一双墨眸风云翻卷,缓缓抬眼,却只看向对掌之人。 :“公子。” 行了个再挑不出错的礼数,流缃自顾自稳住脚步,恰避了苏瑜将扶未扶的一只手。 方才,那一记耳光,苏瑜用上了十成十的力道,纵见了来人之时他已有收势之心,却无奈一掌既出,正如是箭在弦上,任是即刻卸了力道,也早已击出□□分去。 苏家世代朝相,文名一直盛誉在外,苏氏子弟,端的是琴棋书画指点江山,书生意气有余,可却甚少有人言及,苏家人于武学一道上的造诣。 高门大族子弟,文采个个不输于人,武学自也不可落下,只是世家族中,纨绔亦不在少数,那吃喝玩乐上的行家,自不愿于习武一事上多下功夫,左不过应付两下做个样子,再有什么时候,找个替身亦算不得难事。 旁人族中尚且如此,又何况苏瑜这般苏府嫡出单传的公子哥儿?只是他素性认真刻苦,该完成的功课,从不愿假手于人,亦不肯为自个儿托辞半分。而今临风英姿,谁又真能料到,他便是当年那个柔弱稚嫩到连刀剑都拿不起的娃儿,而若当真动起武来,除却殷府中人,谁又当真讨得了便宜去? 若非今日动怒,世人怕都忘了,苏府苏瑜,不是那年年中秋,躲在家中不敢面圣的胆小鬼,更不是深宅高门里,只懂得舞文弄墨的公子哥儿,君子翩翩惑人心,而世上大多君子,不过亦只是自衿自贵之家,养尊处优多年造就的假象。而苏瑜的气度,却是由骨子里生发而出,叫人一瞧之下,便不由叹一句举世无双。 他运足了气力的一掌,若无流缃挡下,定不偏不倚打在了苏瑾儿左颊之上,到那时美人生怨,含泪不语,怕苏瑜这个做哥哥的,更要好一番心疼难过。 这事若搁在从前,定要治一个不知礼数、不敬主子的罪名,苏流緗踉跄着连连后退,饶是她自幼与妹妹从未懈怠,凭空里接了自家大公子一巴掌,此时亦震得脏腑剧痛,差一点儿便要稳不住。 以流緗的性子,自是不愿将这事越闹越大,何况苏瑜这一掌若真落下,非但日后父母跟前无法交代,伤了兄妹情分,更叫他自个儿这一生,都留下了一个再过不去的心事。 这么多年了,日日陪在他左右,他的性子,轻易不肯动怒,可若当真动了怒,任是谁都拦不下,今日公子这一巴掌,既势必要落在人身上,那便由自个儿去接罢了。 苏瑜伸手扶了个空,阖眸一叹,重重落在人心头。 傻丫头,今日你代她受过,可她什么时候,顾念了你分毫? :“苏瑾儿。” :“哥哥……” 今日这一巴掌,虽落在了流緗身上,可明眼之人皆看得出,是以非但苏瑾儿自个儿,在场流缃、画扇,连白琴书都有些难以置信。 苏瑜待人向来温和,对自己这个妹妹更是宠到了天边儿去,从来由得她撒娇使性儿,赴汤蹈火摘星捞月,也给足苏瑾儿想要的。 从未见他动过怒,从未见,他因了什么人什么事失过风度,君子端方,谦谦如玉,苏瑜这二十年来,还是头一回这样发火。 :“道歉。” 苏瑜一步步靠近,却只说了这两个字。 道歉?瑾儿长这么大,做过的荒唐事也不少了,哥哥又哪件不知道?今日便因了这样小的事,要我向一个奴才道歉? 苏瑾儿满眼的不可置信,不敢想从来万般宠溺自己的哥哥,竟是逼着自己给一个毫不起眼的奴才道歉! :“道歉。” 苏瑜再沉了声,一字一句说得坚定。 :“哥哥!” 不问缘由不问起因,苏瑜只是逼着她道歉,瑾儿哪里见过这样的苏瑜?一时心中慌乱莫名。 本以为哥哥会如以往时候,任自己撒着娇打着滚儿便随了自个儿的意,直到亲耳听见他的话。 :“若当真道了歉,从今以后便不许再犯。这声对不起,你若不肯说,便由哥哥代你,只是从今以后你苏瑾儿,莫在人前说,是我苏瑜的妹妹。” 头一回,他当真动了怒,这样大的怒。 泪水如春雨点点,止不住的往下落,苏瑾儿只哭得双目通红,匆匆向流缃道了句对不起,自顾自跑回了房。 眼瞧着苏瑾儿跑回住处,白琴书心下唯余一声苦笑.。 这苏府里头的大小姐,除了苏雲柳,还真是个顶个的任性高傲,不肯低头,亦不肯容忍输人分毫。 即便这事若当真追根究底,确确实实是她苏府小姐的错。 想来苏瑜今日这一巴掌,是将苏瑾儿十数年来所有的高傲,都打得支离破碎体无完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