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瑜么? 如织一笑,直将一双眸子弯成月牙儿。 :“瑜哥哥,既是一家人,如此这般,倒叫人伤心起来,人道是相隔日远,今日重逢,如此喜事,怎么反生分了?” 解了那捆着苏瑜的鲛鱼骨,白如织抱拳,只行了个江湖礼数。 :“白府如织,见过苏瑜哥哥。” 少见了这样的苏瑜,竟也会一脸无辜不知所措,白琴书不由一笑。 他今日亦不过奉父母之命来接姐姐回去,谁曾想,平白无故便又多了个妹妹,且这妹妹,却半点不曾讲过亲疏远近的。 苏瑜定自问从未见过这个妹妹,玦都白府里,也再没有如织这个人的。 :“我在枢问堂里遇上她,说来也巧,宁陵境里,她只说自个儿姓白,我真正到了如织家中才晓得,原是我们白府侧枝的如织姑娘。” 刮了刮如织鼻梁,白琴书一脸宠溺,好似当真从天而降一个知心的可人儿,而这看似有理的一番解释,听在苏瑜耳里,却只多一份温情。 玦都白府家大业大,可当真论起来,正统嫡支也就那么多人,纵凑齐了侧枝庶出的血脉尽在,亦不过千百之数,而这远在天边的宁陵小镇,纵当真有亲,往上数去,却不知要从哪一辈上论起了。 左不过,是想护下这位如织姑娘,承了一个白府小姐的名头,入得玦都城来,才好安身立命罢了。 苏瑜全了自家礼数,娓娓言道:“长姐离家多日,姑母心中挂念。” :“母亲?” 只两个字,白琴书立时住了声,垂了眸子默然不语。 :“姑姑她很想你,只是不好开口。” 山高水长,从前执着坚持的自由,竟不曾传过鸿雁一封。 :“她在哪儿?” :“苏府。” 苏府…… 安步当车,待出了买卖交易的闹市区,一眼望去尽是琳琅富贵,整条街上都没几个人,反是清净至极。 洛虞东城四通八达,内街本是各府建邸的所在,苏府是这洛虞东城一等一的大户,既富且贵,这样的人家,虽也敛襟自持,到底根底深些,多少年前,整条街道便自成了一府,而又因了苏府左相自取的功名,圣上钦赐了一条御街,为苏左相建府,自此二府并立,亦皆为苏门中人。 且行且看,一路上尽是些朱门倚翠,金镶玉盏的往来。白琴书一声开怀,才与如织道:“他本是家学的渊源,你我自不可比的。” 苏府家规严谨,虽与瑜儿是自小厮混大的,且又有着姑表之亲,却毕竟几年未见,瑜儿如今也大了,不似儿时那般恣意。 甩着方才捆了苏大少爷的鲛鱼骨,白如织小嘴儿撅得老高。 说什么周全礼数男女之防,还不是一人一句,你来我往?他二人闲话,原没有如织白分余地。 琴书姐姐……就这样被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苏瑜拐走了? :“你们富贵人家,到底不似平头百姓,公子你又何必一袭素衣,拿来消遣?” 话虽赌气,却也到底有那么几分由头,古往今来,自来服裳以墨为贵,玄为尊,而白衣素裳,一眼得见,便知身为布衣下品,身份低微。 那苏府,苏郦之于琴书姐姐是嫡亲的舅父,可于自个儿又是什么呢,血脉相连这东西,虽一样同出白家,如织却是实实在在没有这个资格。 若非是家中多次嘱托,叫自个儿跟了琴书姐姐入京来,如织才懒得来这势利熙攘的洛虞城。 苏瑜闻言,只垂了眸子,默然不语。 白琴书刚要拦阻,没妨碍如织一言脱口:“穿白着素,莫不成你苏大公子真有此等癖好?” :“如织!”疾言厉色,印象里淡雅自若的琴书姐姐头一回这样护着什么人。 眸光流转,如织笑语宴宴:“琴书姐姐,苏公子这般隽彦风流,如织几句玩笑罢了。苏公子如今上堂双亲俱在,若非消遣取乐,无故又可替哪个守丧呢?” 满玦都里找去,凭谁又有那个资格? 刻薄刁难,白如织今日一反常态。琴书方要发作,倒被苏瑜按下。 :“如织姑娘出身白府,若论清贵尊荣,玦都洛虞除却天子皇亲,再无第二。世事无常,断不该如此妄自菲薄。” 苏瑜依旧是容色淡淡,倒好像白如织这一言,说的并非自个儿一般。 苏瑜一向君子翩翩,如织无心之言,素衣公子,却也难得置身事外。 :“叔父,半月前殁了。” 行至苏府前,苏瑜只说了这么一句。 长街之内,天地如被冬雪覆盖,素绢白绸如水,流墨倾泻,点点映日斑驳。 水洗白练,这样的笔锋走势,白琴书一眼得见,心下已了然,这一对素绢,自是苏瑜亲作亲题。 :“至亲血脉,终究血浓于水。” 白琴书抬手拍了拍苏瑜右肩,心下生叹。 再不如儿时了,儿时的他,才那么一丁点儿大,轻而易举,伸手便能拍到额头。 白琴书抬脚入府,空空只遗下一句:“今日,也是素素的祭日。” 素素的祭日,么? 至亲守孝,三年为期,这么多日,这么多日恍惚间只记得雲柳孝期未满,而素素…… 那样久远的人,久到尘封在记忆中的痕迹,都似已模糊不清了。 这么多年了,今日,原也是素素的祭日呵…… 苏瑜未发一言展袖而去,白如织紧随其后,临入府前,只抬眼瞧了瞧那对楹联。 ——人不知故因故殁,世未晓情将情亡。 何故人已殁,世亡未晓情。 苏瑜,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如织丫头,你才多大的年纪,哪里知晓这世道人情寒凉? 五年前,家主一笑,眉眼弯如天上月,连着一双眸子闪出璀璨清光,可那样的光辉里,却分明,有着浓得世间万物也化不开的寂寥哀伤。 你才多大呀,多大的年纪…… 当初那样小的如织,积年受家主庇护,少经风霜,亦不问这世上人情世故,纯粹而干净,没有半点身不由己,没有一分无可奈何。 当初那样小的如织,头一回听着家主这样的话。这样家长里短的一句话,经她出口,便酿足了无边的酸楚。 这样大的洛虞东城,这样大的苏府,人情一至凉薄如斯? :“苏瑜。” 白如织一言落地,苏瑜立时住了足。 :“如织姑娘有何见教?” 背对来人,是极不尊重的做派,苏瑜这般出身的世家子,教养风度自来不输于人,如今,却只以背相对。 :“方才的事,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啊…… :“呵。” 仿似听着了什么好玩的笑话,苏瑜一声冷嘲,作了回应。 抬眼望了望天,秋日的阳光总是温和,难得今日,竟也同那年一样。 真刺眼。 这世道中人多苦多艰,谁欠了谁的,若只一句对不起便可了事,便当真可以算得清楚了。 苏瑜径自回了,白如织倒也未追,思及长姐尚在毫端堂内,未做他想,抬脚便踏了进去。 一时间,满堂欢笑俱作寂静,白如织四下打量,打眼便只见上头坐了三位贵人。 身坐主位之人,身材修长,眉目清峻,骨肉匀称,这一男子,想来必是苏瑜之父苏郦之。 往下再瞧,有一女子,素衣墨发,未事奢华。言行素雅,娴静端方。若所料不差,当是苏瑜之母,柳氏夫人。 而后一位,模样秀丽,衣着贵重,繁复细致,虽已年近半百,却依然瞧得出,年少风华时,当是个一等一的美人尖儿。 这个,便当是素性聒噪,极爱说话的苏鸢玖,如今白府的主母,琴书姐姐的母亲苏氏夫人。 瞧得出,琴书姐姐正被苏夫人拉着叙话儿,一家子端的是其乐融融,这之前如织的担心,倒显得多余了。 而自打白如织一头扎进苏府待客正房,原本温馨祥和的氛围眨眼冷清,空气都好似要凝结成冰,霎时间好几双眼睛齐齐射来,白如织一个转身打算开溜,没妨碍,脚底抹油之际,却正与来人撞个正着。 白如织行走江湖素来随性,是以周身环佩极少,只为挽髻插了一根白玉钗子,可这位小姐周身上下,钗钏环佩是一应俱全,这一番碰了头的官司,碰碎了满地的珠玉琉璃。觑一眼来人装束,通身绫罗皆是人间极品。白如织忍着头疼忙忙道歉,只盼这金主莫要追究才好。 乖乖哎,这满地碎了的东西,便是把如织卖了一辈子,怕也赔不起啊。何况,自己是早已将这辈子卖过一回了,做人嘛还是要厚道,白如织一人总不能卖二主啊。 恰此时,一道女声从背后传来,不怒自威,只落下两个字,却仿似从天而降。 :“站下。” 不愠不惧,这便是现今苏府主母的魄力与气势,白琴书心中暗叹,自不由想到同样出身柳府的素素,便又是一阵默然。 啥?站下? 姑奶奶我正要走你你你你你早不喊晚不喊这个时候喊我站下! 不情不愿,白如织还是依言转过身去,冲上堂夫人打了个千儿。 低个头吧,谁让你如今在人家屋檐底下? :“哪里来的野丫头,擅闯苏府,可知是什么样的罪过?” 苏鸢玖正色厉声,一语沉沉如重石千斤,白琴书见势起身,待要打个圆场之时,冷不防身后瑾儿冷眼接话儿。 :“平民百姓,无故擅闯公府者,以犯上罪论。” 这一对姑侄一唱一和,只将话说得天衣无缝,未给人半分辩驳之机。白如织多年浪迹,却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 :“今日毫端堂如此热闹,瑜儿可是来晚了?” 一阵凉风携轻笑,翩翩倏忽而至,依旧是素衣恍若谪仙人,只这一回,却是换了套居家常服, 向上首长辈行了礼,便眼见那一女子直奔苏瑜而去。 :“哥哥!” 苏瑾儿笑靥如花,浑似忘却了自个儿犹自钗环满地,妆发散乱。 :“萦姐姐归来时,我便猜你也早到了。” 苏瑜抬手,理了理苏瑾儿满头乱发,便只用她头上所剩无几的发簪,轻轻巧巧挽好了发。 :“如织妹妹。” 头一回听着苏瑜喊自个儿妹妹,白如织颇有几分不自在,却依然闷闷应了一声,但只听苏瑜言:“你既是白府出身的女儿,便也该依着礼数一一见过堂上长辈,断不该如今日这般突兀,自家人却没的生分了。”“” 哪个是白府女儿?哪个是你妹妹! :“你既是琴书姐姐一路带来,血脉相连的妹妹,又如何这般扭捏?” 一番言辞,话里句句责备如织,但堂上众人一句一句皆听得明白,这女子本是白家哪一支子上的女儿,与萦萦结伴而来,遂好巧不巧恰与前去洛虞的苏瑜遇上,方才一同带入了府。 如此,这一切便都可解释得来。 白如织本不愿承苏瑜这个人情,却无奈话说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于是便顺着苏瑜所说,将堂上长辈一一见过,全了世家礼数,这才罢了。 :“如此说来,倒是我们错怪你咯?” 苏瑾儿把玩着腰间玉佩,一声轻笑道:“罢了罢了,既是今日哥哥护了你,这事儿啊,本姑娘权当没发生过,不同你计较了。以后咱们各有各的桥,各走各的路,两不相欠,也省了妨碍。” 苏瑾儿行了礼转身回房,苏鸢玖只冲下招了招手:“原是咱们白家的如织丫头,我只说没见过,仔仔细细这么一瞧,可不是与萦萦有几分相似?” :“她呀,便是个话篓子,一时半刻也不得闲。” 苏夫人如是评价。 :“虽是个话篓子,却难得的待人真心,方才之事,我们不知其中原委,玖儿性子又直,话便重了些,丫头不要放在心上。” 眼见得苏瑜亲手取了一套衣裳交予苏鸢玖,他只说道:“大姐姐离家时遗了一套衣裳在雲柳处,如今显是穿不得了,我这儿正好有前几日瑾儿还未上身的新衣,姐姐若不嫌弃,不妨拿去一试。”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明眼人皆听得出苏瑜只是为了送身衣裳,只是隔了层男女大防,方假借于苏雲柳,也是全了苏府中的规矩罢了。 白如织扫了眼琴书姐姐来时穿着,那一身布衣,如今秋凉天渐寒,着实分外单薄了。 :“雲柳处的衣裳么?如今,倒真是穿不得了。” 苏雲柳生祭未满一年,于白琴书,亦可算得上是尸骨未寒,只是却原来,所谓高门世家人,是这样在意吉利与否。 大丧之期,雲柳坟前无人吊唁,如今却知避讳死者么?呵…… 交出衣裳那一瞬,白琴书一语落地,苏瑜悬在半空的手顿了顿,如失了魂魄。他这样的人,原不会如此失态。 :“姑母若是当真心里喜欢,便不要叫我丫头了,唤我如织便好。” 一应称呼上,白如织自是随了琴书去,是以只唤苏夫人作姑母,只这话却不只说予她一人听。 在场诸人,便是再高的资历,再尊贵的身份,再大的长辈也罢,丫头这个称呼,自来只有家主与初彦那纨绔唤得,旁人,且配不上。 一番闲话过后,白如织被安置在苏府晓昱堂。虽是白府亲族,白琴书却似不愿她留在府中,而如织自个儿也表示,只是寻个落脚之处,至于住在哪儿,到底没甚妨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