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沉香榭。 杳杳水声入耳,月华似也多情,粼粼映着流水,倒是似极了墨眸点漆。 右手一转面前杯盏,月沉霜一袭白衣,流光点点,映着佳人惯常了的清淡模样。 :“不吃点儿” 对面而坐的男子不期期然,丢了一粒毛豆入口,要说这人间极品,还当属这沉霜宫…… :“你今日来,便是来玩乐的”眼见得月大宫主似是动了怒,初彦却也不恼,只慢悠悠回了句:“难得你月大宫主请人一回,今日若非享尽你宫中可享,哪还再有个七八年,许你再请我这一回” 这女人素来性子淡极,便是动气,若不留心,多半也是看不出的,只是初彦素来油嘴滑舌,不着正经的路子,月沉霜倒也是惯常一见。 眼见佳人容色淡淡,初彦总归知情识趣,道出此间原委:“你我相识多年,沉霜宫里的事,便是敛彦山庄的事,这些许小事自不用你开口。今日中元,百姓尚信几分鬼神,倒难得你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沉霜宫主竟不避讳。” 白玉桌上白玉盏,小小水榭清若有灵,一应物什自是随了月沉霜的性儿,只是到底清冷。 微风浅浅,吹动风铃声阵阵,入耳只觉洗尽尘心,清泠泠便移魂转魄。 须臾,沉香水榭外围,一道声音悠悠传来:“宫主,彦公子。” :“初彦非是外人,有话但说无妨。” 清清淡淡一声吩咐,卸去了来人心头重石,似有若无唇角微勾,便惹得初彦一阵驻目。 月沉霜的眉眼,本是女子中之极。便如一刀一笔精细雕琢而成的璞玉,自然通透着大气,精致而又不失风仪,只是这张脸,终年皆是一样,到底也不肯略笑一笑。 今日这番,虽如残月不察,却到底将这天下第一美人的容色,生动出了惊心动魄的意味。 :“禀宫主,苏陌霖府中人等,除却苏氏夫人,一应皆无活口。” :“死了” 眉峰一挑,却不知这一问是在问谁。 于是异口同声,初彦与那沉霜宫中仆从一道,答了一句,死了。 久寂的眉眼终于含笑,月沉霜又是一问:“都死了” :“是,都死了。” 这一回,初彦抚着月沉霜肩头,状似安慰般答到,而那小小仆从早早识趣恭敬退出,此间便独留了月沉霜与初彦两个。 :“难得初彦公子,为我费心。” :“我若无此本事,如何配得上你沉霜宫中,纵掷千金亦难求的珍馐呢” :“算你识趣。” 折扇开合,月沉霜面如平湖止水,静静听完了这段故事。 老先生只讲得一派眉飞色舞,而至于半月之前,苏府倏忽灭门之事,却是只字不提。 苏陌霖本是苏府次子,这一脉不曾承袭了祖辈荫封,只凭自个儿的本事登上这一人之下的位置。 明珠之辉耀彩夺目,只将这百年府邸,推往更高处。 洛虞城的东城区,素来是达官贵人往来不绝,京都之内若属繁华,洛虞东城毫无争议,自便该得了头名去。 因着地段金贵,风水极佳,且又繁华热闹,多有些别处见不得的景致在,皇子王妃多择了此处开衙定府,而平民百姓,却是无缘往来这样奢华的销金之地的。 而若寻了上好的听曲儿听书之地,上上之选,便是洛虞城中,听风楼。 听风楼□□有三层,最底层乃是唱曲儿说书之人的排场,又或有些许付不得座位银钱之看客,便乌泱泱站了一地,只为听上这么一段儿。 二层设座雅间,上了红木楼梯,拐角便是二层待客之处。这一层上内设雅间,可供贵客商谈要事,而雅间之外的人,却只一概听不见的。二层双排雅间之外,隔了红木栏杆,便是客人饮茶观艺听书的绝好地段,桌椅茶点齐备,往下一瞧,便可清楚得见一楼的景象。 朱红帷幔只作装饰,拐角上了第三层,便是客人休眠之处,若要长住便多付些,短住便少付些,总归算个歇脚之处。 正此刻,二楼雅座之上,月沉霜刻意压低了声音,用仅有二人可以听见的音量道:“故事新鲜,只是原委却不甚清楚,听了叫人心凉。” 苏府上下,一夜之间颓唐寥落,不过仅是半月之前的事,如今便有人寻了新鲜段子来讨这份巧功,殊不知,昔年苏府尚在之时,这些人,可无一人敢多言半句…… 收买人心,权衡利弊,苏陌霖自是好手段,只可惜…… 人命素来轻贱得很,只需一刀,再深的算计也是无用。 这世道,恃强凌弱,弱肉强食,而这其中生死如何,从来就没有一个定数。 :“这个人我不喜欢。” 月沉霜指了指那说书之人,交睫不过,那老汉便已躺倒在地,气息全无。 三声珊瑚扇响,便有一翩然公子,踏云而来。 :“戏是好戏,只是还未演完,怎的小霜儿便不听了?” :“陈词滥调,没得污了人眼。” 敛彦山庄的庄主,从来神龙见首不见尾,可却没人知道,初彦此人,实实在在是个无赖。 譬如,他花费了庄子上半年的余利,只为了打造这么一把扇子,却还美其名曰,乐得逍遥。 又譬如此情此景此时此刻,月沉霜眼前这人,不咸不淡的便就开了言:“既是陈词滥调,如何还能污了你的眼?” …… 换做旁人,这番话不过听听罢了,可今日来的是敛彦山庄初彦公子,便就故作了不懂,探问起这话语间的语病来。 既是陈词滥调,自然用耳去听,与污不污眼,又真有何干系? 月美人的嘴角难得抽了抽,而始作俑者洋洋得意,甚为满意的看了过来。 :“你做什么?” 月沉霜于四目相对的前一瞬移开目光,恍若一只受了惊的兔子,再不往那边看去。 “哗”地一声扇响,是初彦打开了珊瑚扇:“早与你说过,用东西便要用上好的,世上之人,大多只认衣冠,不认人。” 却不想这一语,竟引得月沉霜半晌出神。 只认衣冠……不认人…… “咚”地一声,初彦一抬手,手上卷宗便往月沉霜身前桌案飞去。 :“玦都皇宫里,殷贵妃出事了。” 话音未落,便又是一个腾空,不知作何去也。 月上柳梢,南章六年,云溟国玦都,苏府。 :“贵妃如何便病得这般缠绵?” 柔柔女声,是洛虞苏府当家主母,现如今这偌大御史府中的掌家之人。 :“按太后的说法,贵妃娘娘原是酒醉后往御花园里走了走,没成想竟不知何处蹿来一只貂儿,如此受惊以后,竟是一病不起。” 苏鸢玖细细言道,天下皆知,云溟国内,若论医术,再无一人可及得上玦都白府,而身为白府主母,任太医院那帮庸医几番会诊,尚诊不出所以,如今殷贵妃不吃不睡,连日下来竟是瘦得脱骨,她本就不是个丰腴体态,如此折腾一番,身子怎么受得住? :“依着圣上对贵妃的宠爱,怕不将那貂儿当场打死?” :“打是要打的,如今贵妃生死不知,那害人的貂儿,圣上岂容它逍遥法外?” 新儿五年前代了雪柳入宫,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那样洒脱的巾帼女儿,一步步走到如今,圣上宠爱,宫中再难比拟的第一人,遭了多少罪? 一声叹息,柳垚未再言语,世家子女,光鲜之下,岂有自由? :“说是贵妃迷迷糊糊的,一双手死抓着貂儿不放,圣上见她如此,才赦了貂儿死罪。” …… 只是新儿自幼便爱玩闹,想来深宫寂寞,这不知何处窜出的貂儿,倒是正好为伴。 柳垚如是想着,便听了身侧白夫人再起言语,在苏府时,她便不是个娴静的性子,爱说话这一节上 倒不知是随了谁。 :“咱家中的境况,旁人不知姐姐却是晓得,当初白老爷子一身医术,未传儿女,只一应教在了萦萦身上。” 白氏琴书,小字萦萦,白家老爷子故去前唯一的传人,此刻却未在玦都城内。 便连生身之母如鸢玖,亦不知自个儿这女儿,身在何方。 :“萦萦自小便不是个逆来顺受的性子,当年之事,终究是白家逼她太过。” 柳垚似是喟叹,身为医家,再没有哪一家子这般尊贵,在这玦都内外,哪个不得敬让几分? 便是身在宫中,九五至尊也终不会拂了白府的面去。 :“只是如今宫中大夫束手无策,再要去寻,也便只有萦萦丫头可以一试。” 可以一试…… 苏鸢玖如何不晓得,她这个女儿自小泡在药里,普天之下若她也解不了的病症,怕是任谁也都束手。 :“只是如今,萦萦不在,又要如何去寻?” 白琴书离家多年,这事自不能报予上头知道,只是如今圣旨将下,又该如何是好! 月上中天,夜临宵禁,宁陵西城小镇,枢问堂终于关上了门。 宁陵比起玦都、洛虞一应繁华都城,是个甚不起眼的小城镇,宁陵镇上,户不过千,百姓个个衣着朴素,自比不得高门富贵家。 吹熄了诊室烛火,白琴书伏案写下今日所得。 十二年前,白琴书孤身一人,不过一身衣服,一匹快马,余者,再无其他。 而今学徒二三,俱已开堂问诊,门前烫金匾额,上有白琴书亲手所题——枢问堂。 《黄帝内经》二书,本是医者初步,一曰灵枢,一曰素问,白琴书取字于此,自云秉医者初心,医世间病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