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心中一突。 倒不是他灭自己志气,实在是主子他太不得圣心。圣上一生共有十一位皇子,除去早夭的二王爷、七王爷,和禅位时都不到七岁的十、十一王爷,诸位皇子中这位六王爷从圣上那儿得到的夸奖勉励是最少的。 六王爷的生母刘贵人当年不过是天家猎场里不入流的杂役,机缘巧合近了圣上的身,又逢圣上大醉,稀里糊涂就承了宠。可惜品貌实在不堪,圣上醒后连骂晦气,人都没带走,就那么扔在了猎场。这事儿被当年正得宠的牛贵妃闹了个沸沸扬扬,京中勋贵人家就没有不知道的。 或许真的是皇天庇佑,管着猎场的老太监王德力并不曾对刘贵人加以磋磨,而就那么一回,刘贵人就坐了胎。请来的民间太医一诊出喜脉,猎场那边就使人撒丫子进宫报信。 宫里当时牛、李两位贵妃正乌眼鸡似的对掐,没想竟让个猎场里的女杂役怀在了前头,牛贵妃当时就要给人扣上妄图混淆皇嗣的罪名杖毙,李贵妃却让人捅到了圣上那里,打算趁圣上厌恶刘贵人粗鄙不堪的便利抱养个皇嗣到名下。 圣上一听说消息就把御前总管太监派了过去,查实无误后就把刘贵人接进了宫,又在猎场奴才里挑了四个一同带回去伺候,其中就有那在猎场养老的王德力。 谁也没想到只有四个老的老憨的憨的奴才并两个不顶事的小宫婢伺候着,刘贵人在宫里最僻静荒凉的揽月轩里平平安安生下了儿子,封了贵人,又静悄悄安稳稳的平安抚养儿子到九岁。期间无论是李贵妃还是后来的甄贤妃,谁也没能把她的孩子抱走。 据说当时六王爷是宫内唯一一个没进上书房的野皇子,天天只知道憨玩,直到刘贵人莫名卷进了牛贵妃暴毙一事,又悄无声息不知缘由的“畏罪而死”,六王爷才仿佛突然开了窍,在难得一见的圣上面前哭闹着要去读书办差,与其他皇子过起了面上相差无几的日子。 然而六王爷读书从来得不到夸奖,办差事只轮得到吃力不得好的硬骨头,却从来得不到什么像样的赏赐,出了事更是第一个被推出去顶锅的,封号也只是一个平字。 这样的主子,虽然雄才大略后来又得登大宝,如今说他提前出宫又面色沉郁能有什么好事,贾琏是万万不能信的。 犹豫了片刻,贾琏还是出声问道:“六爷可是有什么事不熨帖?可有什么我能分忧的?” 占着重活一世的便宜搭上了未来天子,贾琏起初自然是十分功利的,但是这位主子本身对下面的人十分宽厚,处的久了自然也有几分真心。 贾琏这会儿心里既有对六王爷的担心,也有对自个儿前途的忧虑,一颗心到底是失了沉静。 贾琏这一声倒是问得六王爷杨垣愣了一下,随即失笑:“这般明显?我竟还如此七情上面。倒是越活越回去了。” 说完,就摆手让贾琏自在坐下,接过跟进来的贴身太监夏守忠刚绞好的湿手帕抹了把脸,才在贾琏对面坐了。 “宫里贤妃娘娘身子骨不大成了,偏九妹又高热,父皇起了火气,便罚我出宫办桩差事,很是有些棘手,你现对遍帐,不拘哪一处,务必要不显眼的挪出些来与小夏子。” 说着,杨垣伸手比了一掌之数,又对贾琏安抚的颔首微笑,示意他并无大碍。 皇子公主们个顶个的精于世故,杨垣今年二十又五,又是经历过人情冷暖的,谁是真心谁是假意自然分辨得出。 他晓得贾琏当时接近他是别有目的,而他能将贾琏纳入羽下一方面是欣赏贾琏的好眼光,一方面也是麾下正缺一个妥帖的外管事,十分看中他理财的本领天份,可以说是皆大欢喜。 后来贾琏待他多了几分真心义气,杨垣当然也察觉得到。 今日不管贾琏心里有多少想法,有一分是为着他杨垣的,这便够用了,他心里便记着这分好处,也就没有犹豫,直接将缘由告诉了他。 以宁荣二府如今在朝中的地位,得到确切消息且还要多绕几道弯子,滞后的很。 贾琏恍然。甄贤妃可以说是圣上这几年心尖尖上的人,所出的九公主更是被爱若珍宝,这二人都到了下不来床的地方,宫里总要有人给圣上出出气的。 知道了具体事情,贾琏也就稳住了。六王爷的为人他还是清楚的,不至于对妇孺动手,也没有无能到被人随便栽赃。到时候差事办好了,再等圣上的震怒过去了,事情就了结了。 心里的担忧十停里去了七停,贾琏一双桃花眼微眯,便从袖袋里摸出副小巧的银制对牌,一分为二后把左半边錾着猫滚绣球的递给了恭敬侍立一旁的夏守忠。 “您放心吧,我这一直都筹备着,定不会让您为这些事儿操心。” 贾琏这会儿笑起来的样子与在荣国府里头的时候截然不同,令人瞧着舒心又豁达,让杨垣与夏守忠主仆面上也不禁都露出了些笑影。 夏守忠年纪不大,因是王德力临老收的干儿子才能近杨垣的身,揣摩上意最是一把好手。杨垣这一年多越来越信重贾琏,他自然对贾琏也十分和气亲近,又兼贾琏并不因他内宦的身份而有所鄙夷,他双手接过半边对牌时还对贾琏道了声谢。 这可是上辈子,贾家各种供奉这位六宫都太监夏爷爷都没得来的一个字。 贾琏也对夏守忠拱手致意。 前生他只晓得元春得宠失宠都与这位夏守忠有莫大干系,却因二太太她们瞒得严实始终不知道这其中到底藏着什么事儿,想来今生能多少解些疑惑。 杨垣见贾琏果然没令他失望,更是又添了一重满意,算了算时辰还算宽裕,便命人去沏壶浓浓的茶来,自己则与贾琏聊些琐事。 “你们家那位姻亲王二老爷,昨儿跟我三哥可是很闹了些不愉快。”杨垣自行从榻上捡了个茜色的引枕倚上,戏谑的瞅着贾琏:“三哥有意聘王家大姑娘为侧妃,王二老爷硬是没点头,也不知道是谁做了王家的儿婿,连我三哥都比下去了。” 杨垣一动,贾琏眼角就是一抽。 六王爷五官其实十分俊美,在一众皇子里也是第一等,身材倒是有些像了生母刘贵人那边,却不显粗壮,令人观之只觉魁伟。 这样响当当玉树临风的七尺男儿,偏就爱茜色的物件儿。这粉融融一团挤在身边,就是贾琏再看上千百回,也未必能习惯。 至于什么王家有意结亲的事儿,哪里及得上眼前这一幕。 不过六王爷都问了,贾琏也没有晾着他的道理。知道他并没什么敲打的意思,也就答的很是随意:“王家如今的声势,哪里还用舍自家的女孩儿进去?我家的大姑娘且够用着呢,只是贵妃娘娘不喜。” 杨垣见贾琏浑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也是十分诧异:“王家那姑娘,与你还算青梅竹马吧?你见天儿的跟我哭穷耍赖,听说王家备的嫁妆便是做王妃都够了,你竟没见钱眼开?” 差点被一句见钱眼开噎死,贾琏又不好跟自己主子翻脸,一张俊脸拉的跟刚吃了苦瓜似的,哼哼唧唧回道:“钱虽好,扎手。” 杨垣才刚从夏守忠手上接过茶凑到嘴边,闻言险些喷夏守忠一脸:“怎么?你还想做个无本买卖,干收钱不必办事儿的?本王还没摊上这样好事情,你想得倒美!” 险险把茶咽了,杨垣毫不客气伸脚轻点了贾琏一下,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 想他贵为皇子,府里一正妃一侧妃,另有姨娘通房数人,凡是数得上的,哪个后头没有父兄家族,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荣国府里又是那种情形,贾琏想娶个完全顺心合意、与前朝没有牵扯的,何其艰难。 贾琏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眼皮都没抬一下,从夏守忠的小徒弟手里接过茶盏就装模作样的深深叹了口气:“且看吧。” 贾琏心中也正愁着这事儿。 他倒是不怕三王爷,那位爷前世也没那个本事把他怎么着。当今圣上在位的时候三王爷装贤明不好下手,六王爷即位后三王爷直接当了缩头乌龟,京城里跟没这号人物似的,根本不足为惧。 他愁的是凤哥儿。 一愁不知道怎么搅散了这门亲事又不累凤哥儿声明受损,二愁三王爷万一锲而不舍该如何是好。虽说王家的姑娘不愁嫁,但是据贾琏所知,要是没了他在前头挡着,一时半会儿王家还真找不出个妥当的人来堵三王爷的嘴。 那位毕竟是龙子凤孙,闹的难看了必为圣上所不喜。可三王爷在女色方面的声名极差,比贾琏上辈子更糟烂百倍,贾琏是万万不能让凤哥儿真跟了这么个人的。 见贾琏真个儿不想娶王家女儿,却又是真心为人打算,杨垣乐的茶都要端不住了。 “你这可不是妇人之仁?你贾家一门有多少姻亲故旧?与你适龄的女孩儿又有多少?你哪里顾得了这许多?” 杨垣止不住摇头,心里却又觉得贾琏这份妇人之仁倒也不坏。 “罢了,且帮你一回,你回头再多些进项报来抵上即可。” 说完,杨垣眼角瞥见外头侍从一晃而过,晓得是时辰到了,便起身由夏守忠伺候着整理衣衫,一面走一面嘱咐贾琏:“再有一桩,你那姑父,代巡盐御史林海,你且回去打听一二,下回来与我说说。” 提到林家人,贾琏心里才升起的喜气立时就叫愧疚冲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