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侯紧紧抓着弟弟的胳膊,以至于怀桑都感觉到了胳膊上传来的阵阵钝痛。
“她是什么样,不都是您教的嘛,现在又生气了。您老说她经历少,明明是您不让她领兵出战的啊。”
怀桑笑着缓解紧张气氛,“她可是预言里战无不胜的战神出世,你光说她没经历过腥风血雨,倒是也要给人家一点机会……”
听到舅舅的话,阿好眼睛一亮,抬起头,带着某种期盼,紧紧盯着自己的母亲。
“怎么,你还真想在这个朝贡的节骨眼上,领军去给井人一个教训?”
柳侯冷笑着回视女儿,“你是嫌自己的把柄还不够,想多送一点给殷人,让他们好趁机把子期架上去不成?”
“预言说你不会被打败,你就真以为自己不会输?国与国之间的相处之道,可不是只看谁会打仗!”
被如此训斥,阿好眼中的光渐渐黯淡下去,又回复了一开始的面无表情,低垂着眼眸。
“你不要摆出这个样子!别人说我年纪大了脑子糊涂了,偏心你那个殷人支持的弟弟,可你自己知道我究竟是为什么!”
柳侯深吸口气,看着昔日这个让自己最骄傲的女儿,恨铁不成钢。
“你身负这样的预言,无论是巫人和贞人都说你的子嗣不利与你。你作为王女却有这样的弊病,原本是很难得到民心的,是我这么多年与殷人从中斡旋,才让你这十七年来高枕无忧,得到了国人的爱戴和尊崇,一步步走到今天……”
“我不准你领军作战,是为了让你向国人展示其他方面治国的能力,让国人知道你即便不能‘战无不胜’,依然有成为国主的资格。如果由着你的性子让你出征,一旦‘善战’之名成为你王冠上最耀眼的那颗宝珠,哪天预言成真,你失去了这个‘神眷’,又该如何自处呢?”
她看着女儿一身娇嫩白皙的皮肤,越发觉得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对的。
“当全天下都知道你‘战无不胜’的威名时,你只要有一次败绩,就会从此跌落谷底,受到众人耻笑,你觉得这是‘神眷’吗?这根本就是‘诅咒’啊!”
“母亲的深重之意,阿好知道。”
阿好低垂着修长的颈项,明明心中已经知道柳母绝不会因为任何事改变自己的想法,语气中却不免还是带着一丝深深的疲惫。
说起来也是讽刺,明明是命中预言战无不胜之人,却从未被允许过有任何一次独自领军作战的机会。
就连她那成年后被赐予的鸮卫,也不像是什么精锐的军队,更像是柳母选择自己外孙之父人选的相亲营。
历朝历代,没有哪一个庞国的继承人在得到各方承认后,成年时却没有自己的王卫。
阿母十六岁时,从祖母那里得到了庞国最精锐的军队;
她十四岁时,得到的却只是个玩具。
“还有,听子期说,你在结网之礼时用佩剑威胁他,要砍他的脑袋?!”
痛斥过女儿的“妇人之仁”后,柳侯转而又开始因为“夏苗”之力呵责起自己的女儿。
“这个告状精。”
阿好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我劝你,无论对你的弟弟有什么磋磨的心思,在他成年、生下女儿之前,都给我收起来!”
柳侯见到女儿这幅模样,就又开始粗喘。
“你对我说你不愿生孩子,我心中着实觉得不成体统,但还是答应了你。可你也答应了我,你的继承人将会是子期与庞女生下的女儿!”
“你必须得有继承人,庞的血脉不能在我手上断绝!如果你实在忍不得他了,现在就去鸮卫里挑个男人,给我生出孩子来!”
她冷酷地凝视着女儿的身影,嗤笑道,“你要有了自己的孩子,无论是男是女,我都立刻将王位给你!”
当着舅舅的面,她与子期的命运被母亲像是牲畜一般任意规划着,阿好难以抑制地感到了羞窘。
羞窘之后,更多的却是愤怒与不甘。
她的母亲继位三十余载,早已经养成了说一不二的脾气。
她的政治手段讲究的是“平衡”,任何东西都拿来做交易和平衡的手段,包括她自己。
更何况,阿好一直觉得,殷人当年对庞发起的那场战争,虽然最后庞人没有输,却也没有赢,因为她的母亲已经对那个能一呼百应的殷国产生了恐惧。
“阿好,母柳身体不好,从汤宫急急忙忙赶回庞宫,又去处理井史和巫殿的事情,现在也该累了,你还是让母柳先歇着吧。”
眼见着王女紧握着拳头,恐怕又要和柳侯产生争执,王师怀桑连忙转移话题,“就算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等明日再谈也来得及。”
柳侯如今虚弱的体质,是为了生阿好和子期而落下的病根,也是阿好的软肋。
果然,怀桑一说女王已经很累了,她原本已倒爆发边缘的情绪终于还是被她硬生生摁了下去。
平复一番情绪后,阿好又恢复了以往冷静自持的样子,恭敬以臣子的态度向她的母亲道歉,又询问母亲的身体如何。
毕竟是亲母女,骂了骂了,打也打了,女儿这边一服软,柳侯也不想再教训什么,便顺势借口自己要休息,打发她先离开。
“母亲,亚父已经很久没见过你了,他很挂念你。”
临出门前,阿好仿佛无意般提起。
听到女儿的话,柳侯正扶着腰坐下的动作一顿,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句,并没有说会去见他,还是不去见他。
阿好心中微叹,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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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阿好出门的是她的舅舅怀桑。
“母柳恶疾缠身,这几年脾气越发喜怒无常,你又何必要和她顶嘴。”
看出从小照顾大的侄女眼中暗含着不甘,待走远了,怀桑劝她,“何况就是担心有这一天,母柳才准备了多年。你现在本来就不是靠打仗的名声立身处世,预言传出去对你也没太大影响,你就让她骂几句又能怎样?”
“既然不担心,又为何执意让大巫死?”
阿好抬眸,问自己的舅舅。
“如果你们都觉得我不需要能打仗,只要会治国就已经足以为王,那为什么还要隐瞒那个预言那么多年?”
怀桑被王女那双清澈明亮的琥珀色眸子望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两个都是自己的姐姐,但一个是给自己带来权利和地位的王,一个是早早奉献自己超脱俗世的大巫,亲疏早已有别。
“你们不说我也知道,母亲早已经对巫江有了杀意。她那么多年来深居简出是为了什么,旁人不知,你也不知吗?”
看出阿舅的不自在,她收回目光。
“这,这都是我们的命……”
怀桑无奈地嗟叹。
“莫说是江,就算是我,若母柳需要,我也能坦然赴死。”
“我能出世便为王女,是因为大巫‘江’为我做出的预言。否则,以当年那样的局面,继承人未必会早早立下。”
她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么多年来她得到的那些礼遇,那些因为对她充满期待而比任何人都要认真的教导与对待,是从何而来。
“我得了巫‘江’的恩惠和庇护,没办法眼睁睁看她去死。”
“阿舅,人若无义……”
阿好说话时语气并没有太大的起伏,仿佛她说的是什么很平常的事情。
“天必弃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