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还翘首以盼呢,现在人真的在外面了,她又一下子慌了,紧张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一把拉住云品问:“朕看起来怎么样?威严不威严?”
云品瞧着还没他鼻子高的小皇帝,忙不迭地点头:“威严,威严,陛下甚是威严。”他憋着一句话没往外说:平日看着威严极了,只是碰到带“丞相”两个字的时候,似乎就没那么威严了。
“那丞相会喜欢朕吗?”
“陛下聪敏好学,除非揣着逆反之心,否则谁都会喜欢陛下的。”
刘行雨稍稍定了定神,忽地福至心灵,心中升起一个绝妙的主意,便道:“叫安丞相进来。”
云品点点头就出去了,大门忽然洞开,一阵怪风吹了进来,云品还保持着推门的姿势,看着刘行雨尴尬地笑了笑,自己慢慢朝旁边挪动,慢慢地缩小自己的体积,尽量不惹人注意,免得小皇帝一个生气,就撤了他的职。
刘行雨却已没什么空理他,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身后。
云品觉得背后身前都寒气森森地,背后是那个笑起来狐狸似的丞相。和小皇帝不同,他私下里和丞相见面的次数要多得多,十分清楚在丞相温温的笑容后面藏着许多并不温柔的东西。然而看陛下这样一个惊艳的表情,心里悠悠地叹了口气,暗道,又是一个被丞相的皮相骗了的。
小皇帝装模作样地坐下来,跟丞相寒暄了两句,假装很威严地冷笑一声,问:“安丞相,父皇叫你做了丞相,我现在倒要问问,你年纪轻轻,何德何能做这个丞相啊?”
云品忍不住又在心里叹了口气,道:陛下啊陛下,您又何德何能做这个皇帝啊,您就不怕丞相这么反问吗?
丞相又温温一笑,似乎是对这小孩子般的咄咄逼人颇为头痛,又颇为包容,缓缓道:“臣护驾有功,证明臣忠心耿耿;臣为先皇出谋划策,消弭了一场迫在眉睫的祸乱,证明臣能力出众;臣为陛下除掉河西王一党,证明臣无妇人之仁。三者归一,臣于这丞相之位,虽不能说完全胜任,亦不远矣。”
丞相侃侃而谈,忽然目光炯炯,凝在小皇帝身上,刘行雨微微一惊,正不知如何作答,这不笑的丞相忽然又笑了。
“辅佐陛下,当然也是使得的。”
刘行雨也不知哪根弦搭错了,又冷笑一声,道:“好个‘使得’!”她说着不再看丞相,转而对正替她捏着一把汗的云品说:“朕饿了,给丞相赐个座,叫她陪我吃饭。”
隔壁间似乎早就埋伏着有人,只待这边小皇帝一声令下,那边隐隐就传来杯盘碰撞的声音,不多时,云品过来说菜已布好了。
小皇帝晚饭吃得十分清淡,一小碗粥,几个水灵灵的小菜摆在面前,似乎就算是晚餐了,反倒是丞相面前放着一个鸡腿,摆盘还十分讲究,一旁用甜酸酱画着一个翅膀似的图案。
安晴云一时没弄明白,瞧了小皇帝一眼,这想法同旁人不大一样的少年天子这回却像是和安晴云肚子里的蛔虫勾搭上了似的,说:“这是给丞相的,朕晚上吃得少,吃多了肚子不舒服。倒是丞相整日为了国事操劳,该当多吃一点才是。”
丞相颇有些哭笑不得。
这一整只鸡腿不大容易吃,手拿有失体面不说,难道还要直接上嘴撕咬?云品心中嘀咕,这小陛下也真是实在,自己喜欢吃鸡腿,对丞相示好就赏赐鸡腿吗?
他眯着眼睛观察了一会儿,见小皇帝眼中的狡黠一闪而过,又想:这该不会是个下马威吧?
想到这里,云品不由得又叹了口气,这最多算是个恶作剧。他在宫中呆了这么久,什么下马威杀威棒看得多了,似今天这般胡闹的倒是头一糟。
丞相微微一笑,一支筷子插在鸡腿肚子上,另一支筷子不知怎么的一划拉,那个本来就炖得酥烂的鸡腿肉就此七零八落,摊在盘中,吸饱了汤汁,看着还挺好吃的。
小皇帝嘴巴张得圆圆的,衷心感叹道:“喔——丞相怎地这么有办法?”
安晴云道:“臣小时候确乎爱吃鸡腿,须知鸡腿的力道,全赖这根筋腱连着,”她说着用筷子从那堆皮肉里挑出一根韧带,上下两端已经被拉断了,显出参差的边缘来,“凡事切中肯綮,自然迎刃而解。”
谁知道这话是不是她临时想出来的,但小皇帝的表情已经由冷淡彻底转变成了钦佩,好像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己这顿饭的目的了。
安晴云必定是知道陛下瞧着她的,嘴角挂着一抹笑,吃饭的动作行云流水一般,细嚼慢咽之间吃饭的速度并不见低,她夹起一点鸡腿肉,在碗中顿了顿,道:“陛下在深宫之中,没怎么见过重阳君吧?为了以后陛下的橙杖,臣愿意为陛下解惑。”
这话当然说进了刘行雨的心坎里。丞相是太子少保,大概是当今重阳君里面官最大的,理所当然有义务教导“日后必当成为重阳君且君临天下”的少帝。而这宫中,除了已逝的先皇,确实一个重阳君也没有,刘行雨早就有一肚子的问题,可惜一个能回答的人都没有。
小皇帝高兴极了,急忙问:“我听说重阳君身强体健,肌肉与别人很不相同,可真有此事?”
安晴云点头,然而云品觉得她神情犹豫,话里有话,等着下文,可惜下面没有下文了,“陛下不吃了?”
小皇帝拍拍肚皮,“吃饱了,自然就不吃了。”
安晴云住口不言,慢慢吃饭,三两口就扫荡了干净,离奇的是吃饭的姿势仍是一般地优雅,一口吃旁人三口同她方才一点点慢慢吃也并无甚区别。
她也没叫刘行雨多等,勾着凳子坐到刘行雨附近,道:“陛下若是好奇,可以捏捏看。”
这可算是相当放肆僭越的行为,那些自己在皇帝面前擅作主张挪动位置的人,坟头草只怕都已有六尺高。只是安晴云一个权臣,刘行雨一个幼主,说不好幸还是不幸。
幼主刘行雨心中并无此等僭越的概念,安晴云说可以摸,她就跃跃欲试地准备上手,双手捏在安晴云肩上,小嘴里忍不住就发出由衷的赞叹。
“哇——好厉害!好壮!好厚!好硬!”她上上下下地捏着,接着嫌弃地看了一眼云品。云品畏畏缩缩地接口道:“小的只是个从小被阉的少阴,也没机会做重活,身上没有几两肉才是正常的。陛下放过小的吧……”
刘行雨摆摆手没空理他,转而捏在了自己胳膊上,撅着小嘴道:“我都没有这一块肉。跟云品比起来我已经很壮了。”
安晴云微笑道:“陛下已经很强壮了。”
在先皇的几位尚未长成的子嗣里,刘行雨确乎比任何人都看起来像一位未来的重阳君:身躯劲瘦结实,腰杆挺得直直的,又聪明好学,几乎一点就透。因此当天命出现时,老皇帝大笑三声,当即封了储君。
纵然长成前是什么模样,跟长成三才中的哪一才,一点关系也没有,大家还是觉得实至名归。
小皇帝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朕以后也会和丞相一样,对嘛?”
不知哪来的宫人鱼贯而入,忽地将桌上的剩菜剩饭撤得干干净净,云品给二位奉上茶,丞相微微一笑,慢慢啜茶,过了一会儿,才稍稍点头。
“丞相风姿疏朗,朕以后也会这样吗?”
丞相又笑了一下。
丞相每笑一下,云品就忍不住哆嗦一下,到现在为止只怕哆嗦了七八次了,然而小皇帝却并无不适,依旧睁着求知欲望强烈的大眼睛,期待地看着安晴云。
安晴云放下茶杯,温声道:“陛下所忧心之事,人人都可做到,不必非得是重阳君不可。”
此话一出,不单是云品,就连小皇帝也觉得她在应付小孩子,露出不信任的眼神。
丞相脸色不变,续道:“反之,若是陛下觉得自己必须长成重阳君才能做到这些,那就大错特错,不但大错特错,而且为时晚矣。”
天底下人人都觉得重阳之利,难以望其项背,安晴云忽然这么说,在场二人都觉得新鲜。
“两位不管军中事,是以知道得少些。军中有许多好手都是少阴君,武艺布阵之事贵在勤练不辍,即便是重阳君,也不可能天生就会。相反,只要勤加练习,少阴君也会有常人无法企及的成就。”
云品多嘴,问了一句:“那太阴君呢?”
一阵尴尬的沉默,小皇帝看白痴似的眼神扫过来,道:“你是真的很笨,太阴君承重阳君雨露而活,长成之后便要不停生孩子,哪来的时间干别的?”
云品道:“难道太阴君便天生鲁钝吗?若是如此简单,为何从没有人能预料两仪长成之后,究竟会成为什么?”
“哎呀,别管这个了。”小皇帝毫不在意地摆摆手,问:“那就是说,我不会马上就和丞相一样了?”
一贯温温的丞相忽然眯起了眼睛,锐利的冷风一扫而过,“陛下在太傅太师的教导下,总会变得比臣还要厉害的。臣就有教导陛下的职责,陛下所求之事,臣一定会帮陛下实现。”
有点吓人。云品缩了缩脖子,看见小皇帝也愣着。不过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只要有人做下保证,这事仿佛就实现了一半。然而只是一瞬,他就发现小皇帝的眼神落在了自己身上。
他上前一步,小声问:“陛下可有什么吩咐?”
小皇帝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声,说:“朕和丞相有点话要说,你先下去吧。”
云品赶紧点头,出去的时候不但把门带上了,附近还清空一片,谁知道小皇帝到时候会犯什么傻,她自己出丑不要紧,万一谁嚼舌根说出去又传回来,保证他自己也跟着遭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