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秋阑面不改色直起腰身,将收着焰瞳的锦囊笼回袖中,微笑:“苏家哥哥?真是奇了,我帷帽未除,您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容府女眷的帷帽,都是用真正的鲛珠纱裁成。鲛珠纱材料特别,由内往外看,视野清晰明亮,仿如无物;但是由外往内看,就只能看到一团珠灰色的迷雾,纱后之物别说轮廓了,就连颜色也看不到分毫。 ——而苏钦解却一口叫出了自己的身份。 这可该怎生是好? 容秋阑原本想着,戎焕毕竟只是无名之辈,出了镇北将军府,见过他的人应该不多。将戎焕装作女子,应付那些比着画像抓人城门守卫,也就够了。 但她万万没想到,竟然会在城门下遇上苏钦解。 戎焕在苏府为仆近十年,苏钦解无论如何不会不知戎焕的面容。即便戎焕乔装打扮,易作女装,大概也是逃不过的。现下苏钦解朝她直奔而来,只怕是已经看破了尾随在她身后的戎焕的身份了。 苏钦解淡淡一笑。他眉骨生的长而直,眼睛也是狭长的,这样的眉眼组合在一起,就有一种说不出的阴柔单薄之感,全不似武将之子,倒像是深居简出、不事稼穑苍白贵女。 但容秋阑知道这一切都只是假象。苏白离世后,苏钦解于军事上展露的锋芒与才华,足以证明他确实是苏白亲手教出来的嫡子,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远远望见马车檐下垂着的流苏上,结出了‘容’字,所以知是容府的车。”苏钦解答道,又抬指撩了一下垂在容秋阑眼前的面纱:“而我记得,现下容府之中,似乎只有三小姐还留在京中。此外,还有这个东西,确定了我的推测。” 容秋阑眸光微转,看到苏钦解手指处,是绣在自己罩纱上的金色银杏叶。 “原来如此。”她笑着作恍然状,松开捏出一掌心冷汗的右手。 容太傅唯恐府中三个年纪相近的女儿因为头花衣饰伤了姐妹情谊,所以在给三姐妹制订首饰衣裳的时候,都是各有标记的,以杜绝横抢争夺,又或者久借不还等事。 容春意多用绣球花为标记,容夏至常用六月雪,而容秋阑觉得菊花诚然开在秋季,但未免太过张牙舞爪;桂花虽然清香,但又小得几乎毫无存在感,遂取银杏叶纹样为自己的徽记。 她戴出来的帷帽,薄纱边缘就绣着数片飘零的银杏叶。 幸好苏钦解只是从帷帽上的绣饰认出自己的身份。 “听说昨日,苏大将军于府中遇刺。我本以为,苏哥哥近日必是要亲侍汤药,陪在床边的,没想到却在这里遇到——想来苏大将军身体已是无恙了?”吃不准苏钦解来意,容秋阑随口敷衍。 苏钦解修长的眉挑了一下,眼中有异光闪过,语气倒是很平和:“无恙?他被那一刀伤了心肺,能止住血,已是谢天谢地了,眼下全靠皇宫送来的老参吊着一口气在。” 容秋阑清晰地听到自己身后,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气。果然,苏钦解的眼睛往她身后轻轻一掠。 “竟然这么凶险?”容秋阑连忙出声,吸引苏钦解的注意。 苏钦解道:“病房内乌泱乌泱的,挤满了太医院的医正,哪里容得下我?刚好金吾卫与城门戍抓了许多符合特征描述之人,需一人去辨认究竟是不是那孽障,我就来了。” “也是。”容秋阑叹息:“那样的凶徒,一日不落网,一日是人心头之刺。” 苏钦解又闲闲地道:“容三妹妹若急着出城,其实不必守在队伍之末。直接向前头的城门戍打一声招呼,报出容太傅的名字,想必能得到通融的。”他抬头朝车把式容勇招了招手,“我引你们去罢。” 容秋阑心里立刻打了个激灵。若由着苏钦解陪自己前去,那到时盘查核对一行人的身份文牒时,苏钦解也会在侧,等轮到戎焕的时候,露馅的风险可就大多了。于是她摇了摇头,软声道:“要说招呼,管家之前已经打过了。我们现在仍等在这里,一来是因为安排如此,二来是不想乱了秩序,不然传了出去,不免给人落下容氏任性妄为,欺行霸市的话柄,于爹爹的名声有碍。所以,还是算了吧。” “是么?”苏钦解失笑:“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却这样识大体,珍惜容氏的名誉。那好,我就先去指认凶徒了。到时门下,再给你送别。”他抬手遥遥指了指南门墙下某处。 容秋阑放眼眺去,果然见到那里用绳索拘了好几串的人,想来都是可疑的待指认嫌犯。 那些人聚集之地,距离城门并不很远,想来过检时的一举一动,仍能落入苏钦解眼中,是个隐患。容秋阑不免升起一股燥郁之气,心想,还是要趁早把苏钦解从南城门边引开才行。 谁知苏钦解才转身走出三步,排在容秋阑车马前头的那个偶戏班子,就传来一声惊呼:“啊——有狼!” 苏钦解霍然抬头,眼神凌厉地望向说话那人。 原本吵吵闹闹的偶戏班子听了,先是陡然一静,下一刻就哗然失笑起来。 “城里怎么会有狼?” “怕不是分不清狼与狗。”有男子嬉笑。 “就算是有狼,独狼又有什么可惧的?我们这里一人吐一口唾沫,淹也能把狼淹死了。” 那道甜蜜沙哑得仿佛蜜糖一样的声音也插了进来,含笑道:“阿雅,你眼花了吧?狼群昼伏夜出——” 阿雅却只是瞪着眼睛,哆嗦着往后退,喊道:“是真的!快看哪!” 众人这才顺着阿雅直勾勾的眼神方向望过去。一看不得了,全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原来在车马长队的右侧,有一片疏落落的小树林,草比树还高,是戍门卫三急时的解决之地。此时正好有一个戍门卫提起□□,欲低头系腰带。就在此刻,一匹银灰色的大狼忽然自高低不平的草丛间蹿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戍门卫掀翻按压在地! 被仰面扑倒的戍门卫呆了片刻,才从天旋地转中恢复过来。待他看清压在自己上方的,竟然是一只毛茸茸的巨兽,立刻骇叫一声,抬手欲将灰狼从身上搡开。 灰狼歪头避过,然后裂开长着尖锐獠牙的吻部,伸爪在那可怜人肩头挠了一下。 立时便有一声痛呼传来,血花四溅。 众人瑟瑟望去,那狼闪烁着寒光的爪尖上,赫然勾着一块连血带肉的残襟。 直到此时,那可怜人才找回了自己的舌头,高喊出声:“救命哪——” 偶戏班子一群人齐声惊叫,纷纷自车上跳下,惶惶然又想弃车而逃,又舍不得车上的箱笼物什,两股战战,缩在车的一侧,仿佛无头苍蝇。 慌乱以偶戏班子为中心,向车队两边扩散开。惊叫声此起彼伏,连套具中的马匹亦受到情绪的感染,不安地喷起了鼻息,抛着蹄子。 容勇一边竭力安抚马匹,一边高声道:“保护小姐!”随行的容府侍卫便紧张地将手按在剑柄上,屏息以待。 霏霏紧紧抓住容秋阑小臂,十指几乎要刺进容秋阑肉里去,嘴上喃喃念道:“小姐,这、现在可该怎么办?” 就在此刻,容秋阑忽然听到脑后铮地一声,有人拔剑。 “抓住那狼!”苏钦解不知何时已解了偶戏班子马上的套具,翻身骑在马上,眉宇之间戾气凝聚。 容秋阑心里陡然一动,立刻抬头去寻戎焕的目光。隔着鲛珠纱,她看不见戎焕的表情,但见到戎焕微不可见地对着自己一点头。 那狼远远的,似乎察觉到了自苏钦解身上迸发的勃勃杀意,忽然缓了缓正要挥下的第二爪。歪了歪头,它垂在身后长长的拖地的大尾巴忽然猛地一甩,然后收拢的掌上尖爪,竟是一缩脑袋,掉头逃了。 “给我追!”苏钦解厉声喝道:“苍凛既出,戎焕必在附近!”说着一夹马腹,径直追去。 苏钦解虽然看似人畜无害的贵族公子,但他爹苏白毕竟是镇北大将军,现下虽然已不再领镇北军军务,但仍负责金吾卫演武训练之事。苏白又存心砥砺自己儿子,是故苏钦解一年中,总有半年时间同帐下军士一同受训。他性格坚毅,不在苏白之下,深得军士钦敬,已隐有威望。 听得苏钦解如此下令,兵士齐声响应道:“是!”,立刻提刀持枪追了出去。 见那狼掉头跑了,这边车队上等待出城的人才逐渐从惊惶中恢复过来。 容秋阑抬手示意戎焕走近,低声问道:“那……就是你的苍凛?” 戎焕点头。 “好一个调虎离山计。”容秋阑担忧:“会有危险么?它还回得来么?” “我也不知。”戎焕捏着嗓子,作出自认为的女性嗓音,引来那声音甜蜜的少年仿佛不经意般的一瞥:“听天由命吧。它……是个很聪明的小东西。” 戍城卫因分了一半人手去追小狼,故通行速度又放慢了许多。 等待出城的人就聚在一起议论起来,原来那个刺了镇北大将军一刀的凶徒,竟然是随身跟着一匹食人啖肉的狼的!果然是妖魔邪祟的化身,大家都啧啧称奇。 终于轮到容府一行人的车马,容秋阑对戍城卫撩开帷帽的一角薄纱,又迅速放下。见她是容府女眷,卫士倒也没有多余的话,只是在戎焕也撩开面纱时,才从喉咙里发出“嗬”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