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太傅道:“谆谆,你姨娘这身子不同往日,本就难受。你就算不看她可怜,看在我的面子上,能否先行退让一步?毕竟你确实是刚从街头回来,便是没有搂过抱过阿猫阿狗,也可能有猫狗的毛絮团子沾在身上带了回来。你就先出去吧,有什么话,等到从江州回来再说,也不迟。” “可是……”可有些决定,等到她从江州回来时,便会尘埃落定,再无从更改了。容秋阑这样想着,正要再开口,郑氏“呕”地一声,又淌了一脸的泪。 原本稍微安稳了一点的局面,立刻又人仰马翻。容太傅连忙将郑氏从汤汤怀中接过,提高了声音道:“还杵在这里作甚,赶紧去请大夫过来!”头也不抬,竟是不再理会容秋阑。 容太傅的贴身小厮容烛连忙应了一声,拔腿往门口就跑,没忘了顺手拉扯一把僵在原地的容秋阑:“三小姐,请。” 容秋阑委屈得不得了,正要拂袖而去,忽然又闻容太傅淡淡追了一句:“慢着。” 容秋阑脚步一停。 “谆谆,”容太傅道:“若你下次再来向我请安,又或是有事找你郑姨娘,必要先行沐浴更衣再来,可记住了吗?” 容秋阑纤细的脊背有一瞬间的僵硬。 “是。” “小姐,你怎么回来得这么快?”霏霏留在房内,最后一次清点要带上旅途的事物,一转身见到容秋阑回来,立刻哭丧了脸:“不好,我好像在掏胡笳的时候,落东西在外头了。” “是什么东西落下了?”容秋阑意兴阑珊。 “是你绣给大小姐的荷包哇。”霏霏心疼不已:“绣了好久的绣球花呢,光设色就用了十四种线,唉……” 霏霏忽然住了嘴。 又小心翼翼地端详了一阵子容秋阑郁郁的脸色,霏霏道:“小姐,有些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您与太傅大人父女情深,大家都看在眼里的。你也知道,郑姨娘有孕之后,太傅大人越发仔细着郑姨娘,整日陪在郑姨娘房中。只是郑姨娘她……恐怕并不乐意您常常去她房中,给容太傅请安。” 这些话,容秋阑上一辈子是没听过的。就算是上一辈子曾经听霏霏讲过,现在也早已忘了,于是她理所当然地一愣:“这又是怎么说?” 霏霏看了看左右,又起身去把房门掩严实了,才转回到容秋阑跟前,小声道:“我也是送衣服去浣洗的时候,在墙角边听到的闲言碎语。据说,郑姨娘认为,她生了二小姐之后,多年未能有孕,是因为夫人的缘故。” 容秋阑脸上越发迷惑:“因为我娘?我娘又怎么她了?” “因为自打夫人嫁入容府之后,郑姨娘的肚子,就长久地没了动静。”霏霏一脸尴尬:“而夫人走了以后,郑姨娘她就……又怀上了。时机这样的凑巧,郑姨娘怎能不生疑呢?” 容秋阑嗯了一声,“恐怕这只是原因之一吧?” 霏霏又着意觑了容秋阑一眼,见她一脸淡静,并不是十分动怒的样子,才说下去:“原因之二,便是夫人走之前得的病,毕竟稀奇古怪。上门来看过的大夫当着太傅大人的面,都只是摇头。后来汤汤在外面抓安胎药的时候,偶然听了一耳朵,说是大夫怀疑夫人当年,得的并不是急病,而是被蛊毒之类……反噬而死的。” 虽然其实已经知道了,但是听旁人将母亲的死因娓娓道来,又是另一种刺激。容秋阑喉咙紧了紧,才说:“所以郑姨娘她们就认为,我娘原本就擅使毒蛊。进了容府之后,我娘更是滥用此术,令郑姨娘无法生育。就到了现在,她们仍然害怕我继承母亲衣钵,继续毒害她未诞生的孩子。” 霏霏道:“正是如此。所以小姐,郑姨娘她们最近对上你,难免会多疑一些,言行谈吐,也不免会有些过激。您也不要放在心,不若适当的避一下嫌……” 容秋阑却忽然苦笑,道:“原来你们都是知道的。” 原来容府上下,其实都知道娘亲当年死状有异,不是善了。 只不过,若当真能庇护容氏上下,能庇护得了父亲、时哥哥和晖哥哥,就算交出自己有限的寿命与无足轻重的自由来交换,仍然是一笔十分上算的买卖。 想到此次江州之行的目的,容秋阑不由阴郁一笑。 门外忽然传来笃笃笃的三声叩门声,容秋阑与霏霏都是一惊。 罗婆子在门外道:“三小姐,盥洗的热水给您送过来了,霏霏,你倒是快来开门呀。” 容秋阑闻言,立刻想到自己走时容太傅着意叮嘱的那一句,瞬间变了脸色。 倒是霏霏呀地一声跳了起来,奔过去开门,不忘理直气壮地反诘:“罗婆婆,我那时是叫你等小姐用完饭后,立刻将热水送过来的。你来看看,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小姐为了等你这一锅热水,怕是要等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了。” 门打开,门槛外的罗婆子拍着大腿叹道:“三小姐莫怪,婆子我也做不得主啊!小姐你们是不知道,刚才那金吾卫气势汹汹敲开门,牵着狗进来,把容府从马厩到后厨,全都翻了一遍!锅碗瓢盆,都不知道砸碎了几多!码好的柴禾,垛好的草堆,也被翻来覆去,整得不成样子了!这还是我催着下人,紧赶慢赶,才烧出来的第一锅热水!” 两个家丁跨过门槛,每人肩上挑着两桶热气蒸腾的热水,一晃一晃地将水桶卸在屏风之后。霏霏指示他们再打两桶凉水进来,奇道:“有金吾卫搜进府里来了?我怎么没听到动静。” 罗婆子也摇头,说:“狗嗅到哪里,他们就跟到哪里。许是内院之中,没有可疑的气息吧?” 容秋阑洗浴完毕,将系在腰上的荷包取了,命霏霏将其余衣物拿去送洗。又铺纸研磨,将记忆里重要关键之人的名字默写了一遍,对着人名,在脑中暗暗梳理着时间线,等到湿漉漉的头发干得差不多了,就将那张纸卷了,放在灯上灼烧成灰,熄灯到头就睡。 恰逢望月之夜。清亮的月光透过薄薄的窗纱透进房内,一点被月光照亮的影子,从墙角的黑暗之处脱离出来,向多宝架上缓缓移动。 由黑暗凝结而成的实质是一只手的样子,逐一抚摸多宝架上陈列后,转而向靠窗的梳妆台上摸索过去。在摸索到静静搁置在梳妆台上的锦囊时,那手忽地一顿,不再动了—— ——因为“夺”地一声,一柄开了刃的锋锐匕首猛然划破虚空,朝着那手食指与中指之间的细缝,用力钉下。 “好,现在我可抓住你了。”那匕首的主人声音里隐然含着笑意:“霏霏,掌灯,让我看看这小贼的样子。” 火光一闪,点亮了持烛人睡意惺忪的脸,也照亮了被匕首钉在梳妆台上的小贼——不是很高的男孩子,左眼正下方,有一道斜拉至耳的伤疤。 忽然被人捉了个现行,他显然也吓了一跳,但很快又镇定下来,晃荡着脚,满不在乎地高高抬起头。 “啊,果然是你。”容秋阑眯起眼:“刺杀镇北将军未遂,又销赃不成的础鲁斯小贼。” 不知是那一句话刺激到他,男孩狠狠地瞪了容秋阑一眼:“不是我。我什么也没有做。” 这句话倒是有些耳熟,仿佛今天才听人说过。 容秋阑微一愣神,霏霏已经捂着嘴,在原地跳了起来:“小、小姐!真、真的不要我喊人吗?这、这可是金吾卫满城通缉的通缉犯啊!” 容秋阑嘘了她一声,示意她住嘴,又细细地端详了男孩许久,忽然出手如电,松开自己锁住那男孩手腕的左手,捏住那男孩的鬓角,用力一扯。 “嘶……”男孩的脸立刻皱缩成一团。用米浆糊糊仔细黏贴的假发套,在拉扯下一寸寸从男孩脸上迸裂脱离,露出底下暗红色的微鬈长发来。 “果然是红色的头发。”容秋阑自言自语:“我听说,础鲁斯部的王,就有一头标志性的暗红色头发……” 果然,男孩的眼眶微微地睁大了。 “小姐!”霏霏在旁发出仿佛是被人抓着脖子拎起来的鸡一样虚弱的叫声:“你到底在做什么呀!” “你叫什么名字?”容秋阑懒得理会霏霏,歪着脑袋,饶有兴趣询问男孩。 男孩却像蚌一样紧紧闭上了嘴。 “如果我是你,我就会乖乖交代出来。”容秋阑把语调放得又慢,又柔,同时缓慢地旋转自己手中那柄紧紧贴着男孩手指的匕首:“不然,等一下这匕首瞄准的,恐怕就不是你的手指缝了。” 这话由十一岁的女孩口中说来,奇异的混合了孩童的天真与残忍,慑人之处不下于成年男子。 男孩打了个哆嗦,恨恨地道:“费这么多事做什么?迟早要把我扭送给金吾卫,怎么,这样逗弄我,很好玩吗?” 容秋阑摇头:“你错了。你是镇北将军府的人,被缉拿之后,要被押送的地方,也是镇北将军府。只不过现在,镇北将军苏白被你重创,不能主事,你大抵是要落在苏白之子,苏钦解手上的——”说到这里,容秋阑着意看了男孩一眼,果然见到他瞳孔剧烈收缩,于是容秋阑满意地说了下去:“而我呢,恰好不是很想遂苏钦解的意。所以,回答我的问题,也许我一个高兴,就可以——放你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