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衣金冠的死神终于降临在破败萧条的容府。 惴惴不安在容府中被软禁三个月有余,终于等到此刻,容秋阑却如释重负。 蜂拥而入的黑衣羽林伸出欲将她擒下,却又被她凛然的目光逼退:“让开。”她用清亮的声音呵斥:“我自己会走。” 待走到容府庭院中时,容秋阑正听到晏王——不,现在已经是皇帝了——的随侍躬身禀报:“启禀陛下,已点清了,连带家奴仆役,一共二十三人。” 容秋阑的心,因为那随侍的最后一句话,而微微一提。 容府微露颓势之前,仆役已多有逃逸。势败之后,剩下的大多更是直接被拉出发卖。现在还留着忠心服侍的,只有生于容府的家生奴而已。此刻他们在黑衣羽林钳制下跪坐在地,颓然垂首,正如待宰的羔羊一般,等待自己无可挣脱的命运。 皇帝淡淡笑了一下。玄衣沉沉,更衬得他面白如雪,唇红如染,几近不详。他目光没有焦点,仿佛心不在此,只是平和地道:“已按名册核实过了,人都俱在?” 那随侍便道:“是。容太傅之子中,容时出使草原被杀,容晙、容晖已随太傅事败身死,现今禁于府中的容旷、容晗、容旸三子,及其女容秋阑、容冬凛二人,都是齐的。” 许是被自己的名字刺激到,院内忽然有小女孩短促地尖叫了一声,身子一矮,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像泥鳅一般从钳制她的黑衣羽林中滑脱。 那随侍倒抽一口凉气,登时反手掣刀,厉声呵斥道:“护驾!” 然而小女孩只是转身,朝刚出现的容秋阑身上扑去:“阿姐!”她呜呜地尖声哭泣道:“我好怕,阿姐!他们是什么人,快把他们赶走……” 小女孩个头极矮,伸手去抱,亦只能够得着容秋阑的膝弯而已。微一低头,就能看到小女孩肮脏的发辫,头发的缝隙里夹杂着草梗和黄叶。 容秋阑心中酸楚,唇角震动,却还是勉力拉出一个微笑,蹲下来轻轻抚摸容冬凛脊背,道:“阿凛哭什么,怕什么?他们只是来办事的,很快就走了。” 容冬凛将信将疑,将小脑袋□□,问道:“真的?” 容秋阑便说:“阿姐什么时候骗过你了?”她抬起手,正要以指尖替冬凛梳开打劫的乱发,忽然有人伸手攥住冬凛的后衣缘,将她从容秋阑面前提开。 容秋阑抬到半空的手指凝滞片刻,只得颓然垂下。她定了定神,于迫得极近的皇帝面前重又站起,挺直脊背,道:“陛下有何旨意?” 皇帝自进容府以来,一直游离不定的目光终于在容秋阑脸上定住片刻:“你便是容秋阑?” 容秋阑凛然道:“正是。” 皇帝轻轻嗤笑一声,道:“逊她远矣。” 容秋阑眉梢一抬。 她自然知道皇帝指的是谁。容太傅长女,也就是她的长姐容春意,清丽绝伦,艳冠京城。从前即便容秋阑严妆华服,也难以企及长姐十之一二的艳光。遑论现在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狼狈形容。 只是时过境迁,长姐已经走了将近三年,皇帝却仍念念不忘,恐怕容府的覆灭,根源便在当初妾室郑氏的撺掇之言里。 此事毕竟龌蹉,容秋阑无从打探,只依稀知道个大概。在皇帝还是晏王世子时,已与容春意定下婚约。孰料待到容春意长成之后,容太傅的妾室郑氏见容春意姿容绝代,又是天生的温柔脾性,心下便另起算盘,一番安排后,竟然私下引太子文湛入府,叫文湛见了容春意一面。 容春意既是举世无双的美人,风流成性的太子见了,又岂有不爱的。由是晏王世子与容春意婚约作罢,容春意抬入东宫,做了太子文湛的侧妃。 妾室郑氏自以为攀上太子高枝,喜不自胜,将来自己亲女儿容夏至出嫁时,必能择个好夫婿,却不知因自作聪明,让容氏同时与太子妃季氏、晏王两门结下梁子,容氏倾覆的祸根,亦是就此埋下。 不过事已至此,再多想也无益处。容秋阑冷笑道:“陛下大驾光临,怕不是专为睹物思人而来罢?” 皇帝便恍然拊掌道:“是了。此番前来,是为了文湛的下落。朕若是你,还是尽早交代的好。” 唯有这个问题,却是容秋阑无言以对的。她轻叹一声,摇了摇头。 “好罢。”皇帝意兴阑珊地一抬手:“都杀了。” 立时便有黑衣羽林拔刀。一个圆滚滚的头颅刹那便在喷射如注的血水里落地。 容冬凛尖声锐叫,细软短小的四肢剧烈挣扎着,抖出藏于衣襟内的细长胡笳:“阿姐!阿姐!我怕!”不过她只短促地喊了几声,口中便被黑衣羽林里塞满了衣角,再叫不出。 容秋阑瞳孔骤缩,当即跪倒在地,嘶声道:“陛下!还请陛下赐个全尸吧!” 皇帝注视着自容冬凛身上掉下的胡笳,眼中浮现片刻的惘然,忽然道:“你会吹胡笳么?春意的胡笳堪称一绝,你是她妹妹,想来差不到哪里去吧。” 容秋阑匍匐于地,闻言微微一怔。旋即想起皇帝肤色瞳色极浅,面目轮廓挺拔而浓郁,是因为母亲乃是高昌国公主的缘故。皇帝许是想起了他母亲,才会见了胡笳而有此问。只不过长姐所擅,是琴而非笳艺,因容春意嫌弃吹笳时脸上肌肉鼓动,面目狰狞,所以笳笛之流,是绝不情愿去碰的,这堪称一绝,就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片刻间,已有数个念头从眼前掠过。容秋阑大声道:“是。不知陛下想听哪一首?” 皇帝默然片刻,道:“吹一首送人上路的……朕便给你们容家留个全尸。” 话音未落,已有黑衣羽林拾起地上胡笳,递给秋阑。 容秋阑重重叩首,道:“谢陛下全尸之恩。”起身接过胡笳。 胡笳送至唇边,容秋阑嘴唇却又颤抖起来。 其实容府之中,笳艺最精的,还是她一母同胞的兄长容时。容时多次出使草原,亦将草原旷野无边的笳艺带回容府之中,教给了她。 时哥哥…… “上回你说,出塞的调子太悲凉,你不喜。今日我就另教你一首小调。这小调明亮而欢欣,仿佛草原日出,遍地金光泼洒,你一定喜欢的。”那天时哥哥言笑晏晏,音容笑貌犹在眼前。 容秋阑摇头甩去脑中杂念,闭上眼睛,气息推送,震响胡笳。 仿佛草原日出,遍地金光泼洒的明亮曲调悠然响起,拔向高空。 与此同时,黑衣羽林再度拔刀,白进红出,干净利落,直刺容府所拿之人的心脏。 谁也没有留意到,在金子一般明亮灿烂的曲调声里,皇帝越发苍白的脸色,以及目中迸发的灼热——那是失而复得的狂喜。 一曲吹毕,容秋阑睁开眼睛,环顾四周,所有容府中人,除她之外,均已倒地。 ……包括她年纪最小的妹妹,冬凛。 容秋阑在原地呆呆跪了片刻。眼前的事物,颜色鲜亮得几乎刺目,但落在眼里,又似乎与黑白无差;耳边嘈杂,仿佛有人在高声呼喊着什么,但又似乎只是风声猎猎而过,其实并没有内容。 ……想来只是为了不打搅皇帝雅兴,要留她吹奏完毕,黑衣羽林才好动手。 于是她朝那柄刚自冬凛身上拔出,鲜血还未擦干的剑刃扑了过去。 容秋阑猛地在床上一挺。 死亡的记忆仍残留在身体上。那么痛,那么冷。 侍女霏霏看得好笑,伸手去推她,道:“小姐,小姐?日头已经高了,既已醒了,就别赖床了。再躺下去,鱼片粥就该凉了。这粥一凉,腥味就重,可就真没法子入口了。” 容秋阑恹恹地将被子拉到头顶:“知道了,知道了。鱼片粥给你吃,你吃,别来烦我。” 霏霏闻言轻笑。 熟料容秋阑猛然又把被子从头顶扯下,瞪大了眼睛:“霏霏?” 自己竟然……还活着? 只是,明明已在半年前赶着将霏霏配了人,让她出了府,怎么她又回来了?再看霏霏头发并未挽起,一副还未婚配的打扮,也甚是奇怪。 “怎么,小姐又舍不得将鱼片粥赏我了?”霏霏故意逗她。 容秋阑愕然良久,环顾卧室内摆设,忽然发问:“霏霏,我今年……是过几岁的生日来着?” 霏霏无奈地笑:“小姐,你忘了么?今儿可是你的本命年。” “本命年呀……”容秋阑想了想,“那么等过了中秋,我就十二岁了。” 一闭上眼睛就历历在目的那一切,并不只是……南柯一梦。 时光倒流,重活一次的机会…… 竟然落到了她身上。 幸或不幸? 这一次,无论如何,她都要竭尽全力,保全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