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艺这般精细,杜蘅看得爱不释手,揭开盒盖,里面用丝绵间隔,分出了十六个小小的格子。
她忙插进新簪,丝绵洁白,衬得金头闪烁,细细粒熠熠生辉。
“若儿就以此盒为阿姐添妆。”
杜若垂首道,“阿耶另有安排,不准若儿分贵重首饰给阿姐,还请阿姐见谅。”
杜蘅婚事落定,说话也不再畏首畏尾,直言道,“别的话我也不劝你了,你记得为自己打算就好。”
杜若情绪低落,怅然道,“我能如何打算?私奔吗?可惜眼前并无可相携私奔之人呢。”
杜蘅上上下下把妹子打量一番,昂然许诺于她。
“今日我越发与你说破了。就咱们家那点儿家底,阿耶还能巴结的上哪个?宗正寺少卿既然回掉了,便全指望那姓王的阉人,虽不知他操办哪样差事,许是拿大话诓骗阿耶呢?你放心,上回你既已说明,情愿低嫁也要正房,阿姐便有胆子替你张罗。待我过了门,就叫柳郎在他兄弟中挑个家世好些的,立时上门提亲。到时候阿耶若是不应,咱们再想别的办法。”
‘花鸟使’岂是寻常内侍?就连英芙也得罪不起,到时候就算阿耶肯,只怕也过不了关。
杜若心头酸涩难当,却不愿败坏阿姐喜气,勉强笑道。
“你且放心出门。后日便是十四了,往后你是柳家妇,这个节需隆重些过。”
两人头碰着头密密商议,恰是一副暖阁春艳图。
杜宅最北一排房是下人们住的下房,靠里一排便是后罩房。厨房设在居中一间,门前菜园,左手边两间当柴房,右手边堆着箱笼家具。
房妈妈听得杜蘅嫁出去要亲自下厨,蒲扇般的巴掌便在眼角抹了一把。她青年丧夫,中年又丧女,举目无亲,才投了杜家为奴,数年来把杜蘅看成眼珠子疼爱。虽然进不得房内伺候,一饮一馔无不用心。
莲叶趁了愿,不住口地大声奚落。
“妈妈眼角恁的高。之前说给陈家做小,那便是金奴银婢围着侍候。郎主都瞧中了,偏妈妈背地里撺掇嘀咕,生给搅散了。如今捡了个少年郎君,又嫌人穷。”
杜蘅有意放走了陈家,房妈妈其实颇遗憾,只是在莲叶跟前不肯吃瘪,一把菜刀舞的虎虎生风。
“咱们家六品官衔儿,岂会让娇滴滴的小娘子做小!那陈家既然未曾议定,还挂在嘴上说什么。”
莲叶咯咯娇笑,捏了一把绿豆在手里横竖挑拣,哪个都看不上眼。
“六品?六品在这天子脚下,那就真是个芝麻绿豆大。”
她早知杜有邻有意送杜若待选,心头鄙夷解气,只不敢明说,看房妈妈气的手抖,生怕她施展不开错劈了自己,反而笑着安慰。
“姑爷年轻,嫁过去先苦后甜,总好过先甜后苦。”
“甜什么?女孩儿家,手脚养粗了姑爷不喜。”
房妈妈骂归骂,手下却不停,洗净了老大一块猪后臀尖,又洗涮菜板,操了两把菜刀在手,频频砰砰剁起来。
莲叶嫌弃肉沫横飞,近身有腥气,向后退了两步。
房妈妈一边剁肉一边笑她矫情。
“娘子吃斋念佛,把你也带成个庵里尼姑。”
莲叶自拿手帕掩了鼻,“你剁许多臊子谁吃的了。”
“年年炸肉丸子可不要两三斤肉,你既站着,帮手打五个鸡蛋可使得?肉丸子就要加些鸡蛋才鲜嫩,弹口。”
房妈妈说起吃食津津有味。
莲叶皱了眉,看台上竹筐里几十个新鲜鸡蛋还带着鸡屎草根,几乎要呕出来,勉强笑道“奴婢手笨,改日再来相帮”,便逃出去,偏帘子掀开,一仰脸便瞧见杜若,脸上要笑也不是,干瘪瘪道声万福。
杜若自站在柴房看庄上来的人搬柴薪,上回她特意嘱咐,庄上便逮了两笼灰兔送来给思晦玩,恰恰听到此节,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海桐站在一旁道,“有情饮水饱,姑爷若是有心,倒也不在这里。”
盲婚哑嫁,谁知道他有没有心。
杜若摇摇头,看厨房水缸里两条大鲤鱼跳的欢,再看身上簇新的银红衫子,一时也不敢进屋。
还是房妈妈眼尖。
“二娘子稍待,肉拌上劲儿奴婢就出来。”
她手脚快,打了鸡蛋搅匀倒在臊子里,又把蜀地来的豆豉并生姜细细切碎,一并搅拌,不多时便是满满一盆好肉糜。她抓起抹布擦了手,便走到外头。
天气又暖了几分,日头照着,园里百废待兴模样,寿喜忙着翻地。
房妈妈犹在抱怨。
“也不知元娘出了门还吃得上羊肉么。”
其实杜蘅不爱吃羊肉,嫌它膻味。
到底房妈妈一片心意,杜若应道,“姐夫自有品级,何至于此,不过是缺个娘子料理。
房妈妈却道,“二娘如今也管着家了,便以为管家容易。罢咧,咱们家七八个下人,又是元娘理顺了手的。旁的不说,明年他柳家过年,肉铺上跟人挤着买猪腿的便是元娘。”
她说话横冲直撞,杜若连连眨巴了几下眼才消受下来。
“那年节时便烦房妈妈一并买了给姐夫家送去。”
房妈妈摇头,脖子上皱起几层肉纹。
“娘家帮得到几次,住的又远,何况这边也只得奴婢一个。唉唉。”
她叹了又叹,忽然想起来问,“方才二娘子使唤奴婢何事?”
“明晚鸡鸭鱼肉都已齐备了?”
房妈妈看看柴房里堆着的几个新送来的竹筐。
“鸡鸭待会儿奴便宰了,煮个鸡汤,架子切出来油炸下酒,鸭子做成卤味。二娘子道如何?”
柴米油盐多少琐碎,离了这几个下人,再巧的媳妇也不过是个团脚蟹。
杜若听了也发起愁来,皱眉道,“明年过年不如叫阿姐一块儿。”
“哎哟哟,呸呸呸,二娘子小人家家不懂规矩。出了嫁的女儿,头年团年怎可回娘家?意头不好。”
她见莲叶不在跟前方才大着胆子嚼舌根,“郎主好舍得,亲生的小娘子许给这样人家。”
房妈妈嘴碎,说的却不是风凉话。
杜家虽也艰难,门户还支撑得住,杜蘅嫁了柳绩,再想过上杜家如今的日子,就非得两口子胼手砥足熬上几年才有指望了。
杜若听得烦恼,冷脸喝道,“房妈妈别失了分寸!”
她个子尚未长开,嫩脸小小米饭团子一样,待下人从来都是笑盈盈的。不曾想刚管家几天就学会‘说翻脸就翻脸’这招,倒唬了房妈妈一跳。
房妈妈缩到墙根低声排揎。
“你道人人都似你这般娇生惯养,养不起丫鬟就吓死掉了。世人打起头就这么过来的,独你才从蜜罐子里生出来,看什么都新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