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六,宜嫁娶、纳彩、祭祀、祈福、出行。 在薄薄的山间雾气中,忘川院和浮沉居里的金凤花开得异常灿烂。 杨祁臻看了一会儿,关上木窗,转身去卫生间洗漱。 哗哗的热水淋下来,冲在他的皮肤上。杨祁臻恍若未觉,半晌不见举动。过了约摸十多分钟,他才抹了香皂,冲浴出来后去衣帽间换衣服。 衣帽间还是这个衣帽间,但有些却变了。 他能看见一个模糊的女人再给男人穿衣,给他打领结,也能看到男人和女人在这里的亲吻□□。 他还能听见一些模糊的声音,一直都是同一个人的声音,那个声音甚至清冷孤寂,像幽谷空兰,寻不着痕迹。 “乌衡,你爱上我了。” “乌衡,求你别再追查下去。你会感到痛苦的。” “乌衡,我怀孕了。” 然后呢? 杨祁臻伸手,想触碰眼前虚幻的影子,却在即将触碰到的那刻,什么都消失了。 幻觉。 杨祁臻皱眉,沉默的将衬衫衣扣全部扣好。随后,他去浣花阁用早膳。 只有他、白竞轩、白景轩、白少絮和杜白五人。席间几人的脸色都不太好。 “怎么了?”杨祁臻问。 “水榭花都昨晚走水了。”杜白给白少絮盛了一碗粥,又给她夹了几块鸡蛋卷。 杨祁臻惊讶。 水榭花都依水而建,是最不可能失火的地方。在如此时刻,居然走水。是谁?能把手伸进白家老宅? “烧掉了一大片兰花和其他花木。我们昨晚紧急处理了一整晚才恢复如初。”白景轩可惜道:“只是可惜了那些兰花。都养了十多年了,拿出去卖能值不少钱呢。” 合着,他们忧愁的不是这个节骨眼上出事,而是在可惜兰花? 杨祁臻面无表情,继续吃着碗里的煎蛋。 “姑父,小姑姑很喜欢这些兰花。还是你告诉小姑姑吧。”白竞轩道。 杨祁臻仍旧面无表情。 昨天被白景轩坑,今天又被白竞轩坑。他跟这兄弟俩有仇吗? “走水原因?”他问。 “人为纵火,但还没抓到人。”杜白道:“本想也把你叫来的。但大长老说你和崔老爷子拼酒,醉了。就让你一直睡着。如果你去看了,也会可惜那片兰花了。” 听到这里,他下意识的想起了昨晚的梦。 他梦见水榭花都无端失火,水榭花都还真失火了。 杨祁臻脸色有些发白。很久后,久到他都快忘了,他偶尔的梦,完全就是预言。就像,十六年前的那场梦一样…… “或许。”他轻声道。 用完早膳,他们各自回院换上玄色暗绣家徽的唐装,和众族人一起去往祠堂。 再次看见肃穆得枫山,杨祁臻看着山顶的那棵枫树,莫名的就想起了梦里的话。 “记得明晚来找芃芃玩哦。” 明明是童言稚语,如今回想起来,却无端的令人生寒。 他有一时的失神,总觉着,昨晚的梦不是梦,是真的。 这般疑惑纠结着,不知不觉间,车队已经停在鸡鸣山脚。 再次踏上那三百六十五阶石梯,他仿若看到了他的影子。也是他,随白家族人一起踏上石阶,迎接白茶。只是,那个他,暗沉,阴鸷。 白茶换上了族长服,黑色玄衣,滚边处绣着金色无根铁兰。她的长卷发用纯金打造的兰草大钗挽成堕马髻,别以蝴蝶兰金簪。 燃香祭拜祖先后,白茶接过族长印,正式成为白家第五百一十八任家主。此时,对面白马寺的钟声响起,随着缕缕梵音,寥寥回荡在群山之中。 恍惚间,他看到白茶一身红嫁衣,把族长印交到他身上,喃喃道:“族老会同意让你代管白家了。你去做你的事吧。” 又恍惚间,他看见白茶倒在血泊中,她身后焰火纷飞,似乎要将她吞没。 最后,这些场景都烟消云散了,只剩了眼前的她。 眼前,还活着的她。 杨祁臻深呼吸一口气,淡笑着,看着白茶缓缓走来。 六月六,吾家有女,天生丽质难自弃,初长成,带领吾族回归故土。 他听见有人如此感慨。 在这样的氛围下,白茶朝他伸出手。 杨祈臻与她两手相握。 她的手仍是冰凉的,却出了薄薄的一层汗。 这是……在紧张吗? 杨祈臻看了眼白茶,却无法在她精致厚重的妆容下寻找到一丝紧张的情绪。她的眼睛仍是那么透彻明亮,使她整个人看起来都恍惚若仙,难以接近。 他突然感觉他离她很远,远得看不到距离,可是,此刻,他却握着她的手,距离很近,很近。 在如此重要的时刻,白茶与他并肩而行,是在向族人宣示他今后在白家的地位。 本该高兴才对,他却无端生出焦躁感。这种焦躁感的出现让他无端想起八岁那年的车祸,想起十九岁那年的车祸。 下到第一百八十二阶台阶时,上,是一半,下,是一半。地处中间,无论上下,都有种无法逃脱的焦虑。也就是这时,杨祈臻的焦躁感达到顶峰。 他下意识的握紧白茶的手,和白茶说着话,试图分散注意力,“昨晚水榭花都走水了。” 白茶面色不变,“然后呢?” “人为纵火,不知是谁,还在调查。” “怪不得今天的暗影增加不少。”白茶微扬嘴角,“不用在意这等小事。” 杨祈臻看了看对面的白马山。在那茂密的树林中,不知隐藏着多少暗影。有白家的,也有其他世家的。 这是圈内潜规则。族长继任大典,各家暗影成行。如此,也能变相的制约想要动手的不轨之徒。 毕竟,这么多世家的暗影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谁会这么不长眼? 杨祁臻刚想放心,脑袋里的某根弦却在下一刻彻底的崩了。 他听到子弹打入血肉的声音,又听到一声枪响。他下意识的拥着白茶躲闪。随后那颗子弹打到青石板上,滚落下去。手上却传来热感。杨祈臻看向白茶,她微微蹙眉,双眸依旧澄澈透彻,仿若受伤的不是自己。 因为她的这双眼睛,杨祈臻的心也静下来了。是真正的心平气静,他甚至可以理智的判断出此时最应该做什么。 周围飞快出现暗影,在杨祈臻和白茶周围围成一堵人墙,上膛警戒。苍松翠柏间,瞬间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又很快消失下去。 杨祈臻紧紧握住白茶的手臂,抿唇问:“手臂吗?” 白茶点头,双眉仍在微蹙,轻声问:“下山后,你能和景轩换一下车吗?” “我知道。现在继续?”杨祈臻拧眉,他的手里有丝丝暖流,是血。不由得,他把白茶的手臂握得更紧了。 “继续。” 杨祈臻示意暗影全部让开,扶着白茶站起来。他仍是紧紧握着白茶的手臂,将她虚扶在怀,就像爱护妻子的丈夫般。 白家族人没说什么,好像之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般,仍是浩浩荡荡的、沉默着下山。 “这代杨家人似乎都没什么脑子。” 杨祁臻眸色一暗,“是杨家?” “就算不是杨家做的又如何?总有办法变成是他们做的。”白茶微微一笑。 这样的白茶,总显得强势霸气,遥远得无法接近。 杨祁臻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我们走快点?” “不用。不少人盯着,原先的速度就好。”白茶微微摇头。 白马山的山林里。 各大世家的暗影在观察到白茶遇刺的情况后就第一时间报告给了各家家主。随后,他们观察到保护白茶的暗影散开,白茶和杨祁臻安然无恙的走下台阶,又附加了一条消息,“那位状似无恙。” 此时,白家老宅。 后院,白少絮正在和几位家主夫人交谈。荣合正迎着杨老太君和杨安愿进来,安排他们入座。 如此热闹喜庆的氛围下,没人注意到一个小丫头快步走进来,对白忘潋说了什么。随后,小丫头走了,白忘潋仍是满面春风,走到荣合身边耳语几句。 荣合笑着让白忘潋退下,“这种事儿还来问我?去找忘滟丫头玩去吧。” 白忘潋得了暗示,笑着退下。 前院,白忘笙听到下人报上来的消息,笑容不变,吩咐道:“行了,酒不够了就去提,下次别来问我了。” 各大家主在相继看到消息后也面色不变,仍旧谈笑风生,其乐融融。 “啧,真是虚假。”华灼咳着瓜子,撇嘴道。 这话被华老爷子听到了,直接敲了他板栗,“吃你的东西。” 见此,同桌的崔老爷子不满的哼了一声,表达的意思是这样的: 我的准儿媳妇你也敢打? 鸡鸣山山脚。 杨祈臻把白茶扶进车中。白景轩立刻上前,接替杨祈臻,紧紧握住白茶的手臂。两人相对无言,沉默的交接完,白景轩上车,杨祈臻也瞬间冷了脸色,去了后一辆车。 杨祈臻坐进车中时,白竞轩正在通电话,“抓到了吗?……不管,少絮那边能照顾好,宴会继续。”说完这句话,他挂了电话。 “没抓到?”杨祈臻紧紧抿唇,拿车里的纸把手上的血擦干净。 “抓到了,死人。”白竞轩板直着身,面色冷峻。 杨祈臻没有说话,沉默的继续用纸擦拭手上的血。掌纹处仍残留着血迹,无论怎么擦也擦不掉。杨祈臻最终放弃了,看着手上的血迹,看着微微颤抖的双手,显得十分怔愣。这双手,在他第一次开枪杀人时都没抖过。 “是谁?”他还发觉,他的声音也哑了。 “白家内鬼。应该是在重阳内乱中未被揪出的最后一批内鬼了。”白竞轩道。 “为什么?” “抱歉,白家机密。现在还不能对你透露。”白竞轩沉默半晌,才说出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