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王宫。
炉内袅袅香烟弥漫在空荡的大殿上,一身华服的年轻男子正跪坐在王座的下首处,极为专注地誊抄着什么。
漠北王从殿上之人提笔后便静静看着,半盏茶功夫过去,后者手上的笔只停了一瞬,之后行云流水,仿佛对纸上的内容当真毫不介怀一般。
“将你送去中原,国师不会怪本王吧?”
此时中原的铁蹄已经踏破漠北多座城池,屹立了百年的王朝岌岌可危,可它如今的主人却是胸有成竹,面上半分惊慌神色也不显。
国师福南音正巧在此时写完了最后一个字,敛袖将紫毫放回笔山上,先是低声笑了笑,而后不动声色地低首答道:
“三个月前是大王将臣从叛贼的刀下救出,如今正是报恩之时。若是能用臣换漠北王室平安,臣……虽死而无憾。”
这般表忠心的话从他口中说起来显得格外讽刺。果然,漠北王听后脸色一黑,冷笑道:
“并非本王施恩图报,是国师深明大义。”
漠北王不信他当真会在意王室的死活,福南音是谁?
手段狠辣干脆的擅专之臣,只用了三个月便肃清朝中一切反对自己的势力,杀了无数文臣武将——也叫漠北在中原面前彻彻底底失了还手之力。
他能答应得如此爽快,只是不相信中原太子会因他退兵罢了。
若不是近日得到了一些足以扭转乾坤的消息,漠北王还不知福南音在中原那段时日竟与那太子李裴阴差阳错有了一段,叫他这一国的死局也有了做活的法子。
桌案上的宣纸上留下数列工整的汉字,漠北王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等待着,也像催促着什么。
“国师这一手汉文即便是叫那中原太子看了,想必也会叹为观止。”
福南音感觉得到自己头顶那道探究的视线始终没有移开,在这王宫大殿内换做旁人大抵早就惶惶不安了,但常年身处高位、伴在君侧的他却丝毫不杵,对漠北王那句莫名的夸赞也未置可否。待到宣纸上的墨迹干透了,他才慢慢地将两份公文递交到漠北王手上。
“这是臣译好的议和书,请大王过目。”
一张是用蒙兀语写的原稿,一张则是福南音方才用汉文书写的译稿。
这几个月来无数场战役都透露出向来骁勇的漠北兵力不殆,远不敌来势汹汹的中原大军;与其以卵击石的苦战,倒不如在最后城破之前,将王室投降的诚意献上,说不定尚能有一线生机。
而所谓的“诚意”,便是这位狠戾之名远扬的漠北国师。
漠北王虽接过了两张纸,却看也没看,直接在落款处盖上了金印,干干脆脆将其交给了候在殿外的礼官使者。
他不懂汉文,但知道以福南音的自信绝不会在公文译卷上做手脚。漠北本有不少汉人朝官,翻译议和书一事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如今尚大权在握的国师来做,可漠北王就是想看看他得知此事后的反应。
如今看到了,漠北王心中稍安。
福南音到如今也根本不知道李裴的身份,自然不可能在这段时间里与中原大军达成任何私下的协议——别人不知道,但漠北王却清楚,福南音虽然长在漠北,身体里流的却是纯纯正正汉人的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不得不防。
“那么臣就祝大王得偿所愿。”
福南音起身,再合手一拜,这样气定神闲的语气却让漠北王心中隐隐有几分恼怒。自己用他换漠北王室最后的荣光,又何尝不是成人之美?
只是他实在不想成全这个搅的他朝堂不宁的福南音,若不是此人,朝中也不会连个能领兵的将军也没有。
可如今孤注一掷,他和他的漠北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
从漠北王都赶来的使者快马加鞭,只用了两日便抵达了中原大军所在的幽城。
如此距离,至多再用半个月,漠北王都必然被攻陷,这座几十年前最鼎盛辉煌时甚至能与中原王朝争锋的王国便再也不复存在了。
三个月……
他们的主帅,中原的太子殿下仅仅用了三个月便能灭一国,这将是多么煊赫的功绩!
“殿下英明神武,领兵的风采不输□□年轻的时候……”
主帅屋中上赶着溜须拍马的何将军抱拳朝着北面拱了拱手,恭恭敬敬对着太子李裴道:
“想必赶在上元节前班师回朝,圣人定会对殿下刮目相看,属下也能跟着沾点光,加官进爵,兴许良田美人……”
自从五年前太子因许家获罪、母亲许皇后被废储后便失了踪迹,朝中上下无不震动;直到三个月前太子归朝,虽有人欢喜有人忧,但至少向来拥护正统的大军是支持李裴的。
如今李裴带着他们立下战功,周围皆觉扬眉吐气。
话虽如此,眼看着心直口快的何俾越说越离谱,一旁的人赶忙将他衣袖拉住,就怕他的话犯了太子忌讳,白白因当年皇家那事受了迁怒。别看此时太子端着一副笑脸,可在座谁都见过他在战场上的杀神模样……
众人不由抖上了一抖。
可若不是凭着这一股骇人杀劲,大军也不可能用如此短的时间便攻入了距离漠北王都不远的幽城。
果然,李裴听后眼神轻飘飘朝着何俾的方向瞟了过去,他嘴边的笑意还没消,却让后者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要说沾光,孤倒是真心感谢漠北国师。”
他眼神中带了些讥诮,手指在沙盘中王都的某一位置随意敲了敲。是若非多亏了福南音替他们将漠北断头断臂,杀了其左相和大将军,这对面的几万大军也不至于如此不堪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