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这个点,路上几乎没有车了。
邵麟思忖着,不管那是什么人,在分局门口终归还是得收敛一点。起初,他也没太在意,掏出打车软件,就开始往方便停车的地方走去。
那个人影也跟着动了。
邵麟心底警铃大作:那人在跟着我吗?
他掐掉手机,故意左转,沿着小巷走进后边的居民区。他饶了一圈,再次回到分局门口。恰好,停车场的门卫栏杆缓缓抬起,一辆黑色GL8缓缓滑出,正是夏熠。
夏警官摇下车窗,乐了:“哟,邵老师,怎么还在门口杵着呢?我早和你说了,这个点车不好打。不瞒你说,以前我也是做过顺风车司机的人,要不您凑合凑合——”
邵麟完全没心思听他在叭叭什么。他侧头看向路口的凸面反射镜,有人从自己刚走过的小巷里飞速地探了探脑袋,又缩了回去。
果然,那个人在跟他!
邵麟不等夏熠说完,径自打开副驾驶车门,坐了进去。
“不好意思,手机没电了打不了车。还是叨扰夏警官了。”邵麟嘴上这么说,但是目光一直锁死在车子的后视镜里。只见那个男人站在巷口,目送GL8离开。
“不叨扰不叨扰,应该的。”
下一个十字路口,本该向左走的夏熠却突然一个右转,绕着街区又开了一圈。凌晨的街道空空荡荡,这远路就绕得格外突兀。
邵麟心跳空了半拍:糟糕,他发现了。
GL8再次开过分局门口,夏熠往后视镜里扫了一圈,微微皱起眉头:“没人跟着了。你刚在躲谁?”
邵麟故作迷茫地眨眨眼:“你说什么?”
“演,继续演。”夏熠看都懒得看他一眼,直接左转切上环城高架,“你说你手机没电,但进讯问室前你上交了手机,当时还有70%的电。没人动过它,一直处于待机状态。款式上看,这是去年的新机。哪怕是苹果,也不至于没电。”
“而且,你这种人吧,和谁都要保持距离的性格,上车应该会坐后排,而不是副驾驶位。一上车就疯狂瞄后视镜,当我瞎的呢?”
听人把逻辑盘得明明白白,邵麟笑得有些无奈。他一直以为这货智商不太优秀,竟然也有敏锐缜密的时候。是他自己一时紧张,老狐狸阴沟翻船。
“呵,没话说了?又心虚了?”
“你就非要逼我讲实话?”邵麟一舔嘴唇,在心底咬咬牙,面色羞赧,“是,手机没电是借口。先前拒绝你,是因为我还在气头上,刚出门我就后悔了。我想上你的车,又不好意思,你还不准我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邵麟越说越不好意思,那委屈的小眼神,都让人觉得下一秒他就该脸红了。
夏熠:“……”
车厢就此陷入尴尬的沉默。
半晌,夏熠清了清嗓子,点开音响:“听会儿歌,听会儿歌哈。”
顿时,车内笙乐与笛音齐飞,木鱼与磬有节奏地打着拍子:“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恰好车头弹簧摆件是只小哈士奇,这会儿正歪着脑袋吐着舌头,随着木鱼的节奏一晃一晃。
邵麟憋出一句:“……你信佛?”
“嗐,哪能呢?作为一名光荣的人民警察,咱们唯物主义,相信科学,杜绝封建迷信哈。我只是单纯觉得这歌挺好听的,艺术欣赏艺术欣赏。你不喜欢吗?你不喜欢我给你换一首。”
邵麟心想自家小区离得也不远,便违心说道:“……不用了,确实挺好听的。”
夏熠顿时大喜:“知音啊兄弟!!!”
邵麟:“……”
不一会儿,GL8缓缓停在了邵麟家小区门口。
“辛苦。”
邵麟解开安全带,刚要推车门,却又被夏熠叫住:“邵老师,有一个关于氟西汀的问题,我想请教一下你的专业意见。”
邵麟点点头:“你说。”
“如果一个人血液中的氟西汀浓度,介于治疗浓度与致死浓度之间,他因为药物死亡的可能性大吗?”
邵麟眼底闪过一丝诧异,但还是先回答了对方的问题:“相比三环类抗抑郁药物,氟西汀发生心脏毒副作用的比例其实不算高。正常服药的情况下,心律失常的概率在万分之一左右。仅限于我个人的了解,氟西汀致死案例中,药物浓度都是超标的。”
邵麟心想:原来外卖小哥血液中查到的氟西汀,竟然还不是致死浓度?那他被传唤去局子、瞎折腾了一晚,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简直越想越生气:“不是致死浓度?那你查我干什么?!”
夏熠使劲抓了抓后脑勺,面露纠结之色。
确实,法鉴中心大概也是这么个意思。既是治疗浓度,就无法证明罗伟是因为服食氟西汀而死亡的。除非有明确的投毒嫌疑人,动机物证齐全,要不然,这事儿几乎不会被立案考虑。
难道,就这样算了嘛?
夏熠突然觉得车里闷得慌,便摇下车窗,让凉风吹了进来。他往驾驶位里一靠,说快递小哥罗伟和他的妻子王秀芬,是一对从十八线农村来大城市打拼的小夫妻。
两人在村里青梅竹马,再一起出来打拼,一个做家政,一个跑外卖,收入都还算得上可以。风雨同舟,勤勤恳恳打拼几年,总算凑齐首付,在这座大城市里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就在三个月前,王秀芬还怀上了孩子,眼看着要变成三口之家……
现实却总是令人猝不及防。
夏熠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在罗伟尸体尚未送检的时候,王秀芬是怎么拉着他的袖子,低声哭泣——
她说丈夫长期跑外卖,从来不喝酒,不可能酒驾。
她说丈夫一个即将要当爸爸的人,更不可能投湖轻生。
她还说丈夫平时身体很好,从来没有去过医院,怎么会好端端地翻车进了湖里。
“刑警的工作……不就是还原真相吗?”夏熠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与邵麟对话,“现在唯一有问题的线索,就是罗伟不知从何处摄入的氟西汀。而且,虽说概率极低,但氟西汀的副作用确实又与他的死因相符合!如果我都不尽力去查,谁来回答他妻子那么多个为什么?难道要她带着一个再也见不到爸爸的孩子,一辈子念叨一个模棱两可的‘无明显病变心源性猝死’?”
“如果有凶手,我一定会把他找出来!”
空旷的马路对面,一辆车呼啸而过,白花花的大灯透过挡风玻璃,在夏熠脸上转瞬即逝。邵麟看着他疲惫的神情与坚毅的眼神,心底那股气突然就全散了。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冷冷告诫:不要多管闲事。离警察远一点。你自己的麻烦就已经够多了。
然而,邵麟看向眼前年轻的刑警,就仿佛看着一把刚开刃的刀,还没有染上擦不干净的血迹,也不曾生出被环境腐蚀的锈斑。当它劈开魑魅魍魉时,还是那么锋利,那么坚定,那么耀眼。
邵麟扣住车门的手终究还是放了下来,细不可闻地叹气:“如果氟西汀不是致死因,没考虑过其它毒|物么?”
“跑了两百多种常见的,都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