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成羽做了一个梦。 梦里纷纷乱乱,她的眼前掠过无数人,熟悉的、陌生的、哭的、笑的…… 然后,她停在了她家的老宅子前。黑雾缭绕,只看得见青石板铺就的路径,弯弯曲曲。 她知道自己应该顺着青石板路走,走到尽头就安全了,但黑雾里好像有什么吸引着她。 她踌躇不前,凉风一送,阿爹的声音似乎从黑雾里牵引出来,飘进她耳朵里,听得真切。 苏成羽指尖将将碰触到黑雾,黑雾就像活了一般,缠绕上来,瞬间把她吞噬掉。 再睁眼,她飘在祠堂上方,仿佛理所应当。 她看见有人从祠堂里边出来,手里拿着个红布包,是长条形的,至多不过巴掌大小,那人掀开看了看,又赶忙拢上,表情凝重,快步离开了。 走动间,红布落下来一个角,苏成羽伸长了脖子,只看见了黑色、冷冰冰的黑色,一眼望过去直冒寒气,仿佛阳光都能被这样的黑给吞噬。 就在他快要离开祠堂的时候,他突然转头望了一眼苏成羽的方向。 那是……阿爹? 苏成羽想张嘴唤阿爹,问问他在做什么,眨眼的瞬间,眼前的场景迅速扭曲崩塌,仿佛有个黑洞吸着她向后退去,四面白烟缭绕,又起雾了。 她依旧维持着原先的姿势,有点困惑,又不知道为什么。 像是被人兜头泼了盆墨,白雾从上至下浸黑,然后漆黑从脚面开始向上爬,她蹲下身地想要抹掉它们,终是无用,最后破罐子破摔,索性闭上眼,仰面坠入深渊。 强烈的下坠感猛地把她从梦境里拽出来。 苏成羽捂着胸口弹坐起来,方才的梦境太过真实,但她总觉得些不对劲,那人到底……是不是阿爹? 奉安这几日尽偷着抹眼泪,心疼自家小公子,也不知道殿下当初怎的那么狠心! 还有公子也是,那天竟也赶了他出去! 今个儿景太医一大早就来告诉他,要他拿了方子去抓药。他一趟去太医院,一趟去后厨借瓦罐熬药,忙得脚不沾地。 小公子这头不喜欢外人伺候,贴身的就他一个。 他怕离得远顾不上小公子,就在门口支了个炉子,搭个小板凳打扇煨药。 守着熬了足时辰,这才捧了药碗进去,还没走近,就见着幔帐后头陡然显出人影,唬了他一跳,幸好手里的药碗没摔着。 他刚提着步子进了几步,又倒转回来把青纹骨瓷圆口碗放在案上,他的脚步轻而快,生怕声音大了惊着她,他一边撩起床帐挂好,一边小心翼翼道:“小公子可好受些了?” 苏成羽靠坐在床头,冲他笑了笑,眼睫微颤,“好多了。” 奉安立马双手合十,抵在额头,眼睛里泪光闪闪,“哎哟,我就说这景太医真真是妙手回春,神医啊!公子你不知道,在我家乡那凼,大夫治好了病人,家里人都得提只老肥老肥的大母鸡去感谢……” 奉安有个毛病,一兴奋话就停不下来,说到兴致高的地方,还配上夸张的肢体动作。 苏成羽含笑看着奉安夹着手臂学母鸡扇翅膀,适时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 奉安讲得口干舌燥,见苏成羽还颇感兴趣的模样,他倒不好意思起来,扭扭捏捏手都不知如何摆放。 苏成羽笑他,眼睛闪动着亮光,奉安抬眸一瞧更不好意思了。 然后,他突然一拍脑门,哭丧着脸奔出去,又垂头丧气地进来,“公子,药汤凉了。”复又抬头,目光坚定,下定了决心般,“奉安以后,绝对不话多了!” 奉安这话,苏成羽听了十遍有余,耳朵都快起茧子了,这会儿自然不信,极其敷衍地点点头。 奉安自尊心受了打击,梗着脖子道:“公子不信?” 苏成羽哭笑不得,只得冲他摆手道:“信信信,你且快些端出去热一热罢。” 奉安哼哼道:“这还差不多。” 他转身一掀珠帘子,正正看见后头杵着的梁昭,吓得跌坐在地,他心道:“殿下属猫的啊,走路都没声儿。” 苏成羽合眸靠在床头假寐,听见这动静皱了皱眉头,以为是奉安滑了一跤,“莫不是堆落在地下的话太多,把你给绊倒了不成?” 奉安嘴一张,正想说“太子殿下来了”,就见着梁昭瞪他一眼,这句话就给卡在喉咙里,他立马翻身站起来,提了声音重新道:“公子就知道笑话奉安。” 梁昭没作声,觉着这个小太监还挺机灵,抬下巴示意他走。 奉安躬身抱拳,一步一步循着规矩退出去。 他捡了地上的小扇继续煽风,刚刚他瞧见殿下的脸色冷得吓人,听说这几日贤清阁那边发落了好几批人,当差事的都战战兢兢,生怕触了殿下霉头。 他有个老乡就在那儿当值,逮着他就往他这儿倒苦水。 唉,他原先跟在公子身边还经常见着殿下的笑脸,现下只盼着公子快些好起来。 鹅黄色的锦被微微拱起,她有一只手放在身侧,刚好露在外面,亮光打上去,白得心惊,又仿佛泛着淡淡的光泽。 梁昭的目光透过珠帘投到她身上,他微微抬了手,似乎想要拨开帘子,又踟蹰着放下。 他期待着苏成羽能发现自己,然后抿着笑喊他一声“殿下”;他又怕苏成羽看他的目光是唾弃不屑,或者冷淡得没有一点情绪。 母后说,只有皇帝才有能力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他垂眸,过长的睫羽掩下纷杂情绪。 奉安尖着耳朵,却什么也没听到,不免有些失望。 这几天倒春寒,外头还是冷的,奉安这地还好,紧着火炉子,那边侯着的几位公公就难熬了。 他扒住门框看了眼,发现太子殿下还站着没动,他探出半个身子,压低声音道:“福公公,过来,过来,这儿暖和。” 福顺眼里含着羡艳,余下几个小太监也眼巴巴地望着他,只等他一声令下就凑过去向火。 他也不是不想过去,但只得冲着奉安摇头,心道:“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就是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动啊,殿下正为着苏小公子自责着呢,这几日对着他们伺候的人,是看鼻子不是鼻子,看眼睛不是眼睛。 那都不叫鸡蛋里挑骨头了,那是骨头里挑鸡蛋! 他是有苦不敢言,挨点子冻又算得了什么。 奉安摸了摸鼻子,讪讪坐下,看着他们瑟瑟发抖的模样。 可怜见的。 接下来几天,许是听说苏成羽精神头越来越好,梁昭至多只在院子门口停留一刻便走。 看得福顺都忍不住想要替殿下喊冤。 苏成羽因着生病,不用去国子监,每天睡到自然醒,她乐得清闲。 只是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就算成日喝着药汤也不见断病根。 奉安整天忧心忡忡,景洪景太医一来,他要么就跟见着仇人一样,要么就凑上去跟在景洪屁股后头碎碎念:“景太医诶,你也知道殿下可宝贝咱小公子,你可不能留着好药舍不得给公子用,莫说殿下,就是我奉安也第一个不答应!” 景洪每回都被他气得吹胡子瞪眼:“老夫舍不得?!你个木头脑子,知不知道什么叫对症下药!你家公子这是娘胎里落下的病根,净被这场热症给引出来了!哎哟,真是气死老夫了。” 苏成羽在旁边乐呵呵看着他俩斗嘴,有时候还忍不住和和稀泥,诸如“嗯,我也不答应”、“对对对,奉安该多读几本书”、“景伯伯喝水,喝点水再气不伤身体”等等。 至于景洪那日给她拿的“糖丸”,她只在景洪来给她诊脉的时候吃上一粒,另外一粒她则是寻的个白瓷瓶子装好。 过了春寒,天气回暖。 苏成羽早几天都痊愈了,只是太子不提让她回去的事儿,她也就装不知道,反正一日三餐不用愁。 她住的院子里有两株挨得不近不远的树,枝干虬劲,她觉着十分适合拉绳子扯个吊床。 说实话,她也就只在用膳的时候跟奉安随口这么一提,没成想不过几日外头还真多出个吊床来,牛筋拧成几股箍住树干,当朝不比后世,没有什么拿剪刀都剪不烂的化纤制品。 这会儿的吊床只能用皮料做面,才承得起重量。可是小小一名内监,是怎么弄来这些东西的,答案不言而喻。 苏成羽倒不会作天作地,觉得人是在可怜自己,非得把好好一物件给整坏咯。她信奉你情我愿,换句话说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既然梁昭给了她吊床,她也乐得接受。此时此刻,她正窝在吊床里睡上个回笼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