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霁第一次见到路洲,是半个月前的事。 当时还是六月末,气温刚刚开始攀升。方霁开着她那辆二手马自达去拜访中学时的班主任。 班主任王敏所住的小区有些偏,从方霁工作的警局出发要花整整一个半小时才能到达。这所小区的房龄已有四十多年,是B市如今难得的多层住宅区,物业曾试图通过粉刷楼体让它们看起来新一些,可惜不过两年时间,墙皮就开始开裂,回到了原本破旧的样子。 大门处并没有设立任何门禁系统,甚至连挡车杆都没有。门卫房里空空如也,保安早不晓得跑去了哪里。小区建得早,规划十分混乱,楼号更是随心所欲。八号楼的旁边是三号楼,四号楼的对面却是九号楼,有些连楼牌号都斑驳不清难以辨认。 好在方霁的少年时光都在此渡过,对里面的一草一木都十分熟悉,凭着自己的印象成功找到了班主任王敏所住的十五号楼。 绕过一颗粗壮的洋槐树后,方霁便把车停了下来。她还记得自己小时候常常和朋友在院子里玩耍,夏天的时候就连风中都飘着甜蜜的槐花香味,洁白的槐花大片大片地掉落下来,就成了她和小伙伴们最喜欢的过家家道具。她当时常常右手拿着树枝,左手扬起一把槐花,模拟武侠剧中剑客出招的潇洒场景。 之前因为工作调职去外地的原因,已经有三年没来拜访王老师,过节也只是通过电话交流。今年夏天她又调回原职,花了许久解决繁复的交接问题,到了现在才终于抽出空来。 三年未见,方霁到底是有些近乡情怯。她在洋槐树下点燃一支烟,借用尼古丁来舒缓她有些紧张的心情。进入刑警队已有五年,高强度的工作带来的后果是无法摆脱的对尼古丁和咖啡.碱的重度依赖。在这五年间无数个因为疑难案件而加班的夜晚,她都是靠着一盒盒香烟和一壶壶浓茶熬过来的。 方霁叼住烟尾,打开后备箱取出准备好的水果篮和一箱古籍拓本,正待关好车门时,不远处传来了一阵吵闹声。 吵闹声越来越清晰,方霁向声源处望去,原来是两个身着校服的男生在争执着什么。两个少年身量都很高,其中一个留着黑色短发的少年拦住另一个染着黄发的少年在劝说着什么,黄发少年气急败坏地甩开他,大步向着方霁所在的十五号楼方向走来。他还没走几步又被黑发少年拽住外衣,黄发少年大约是真被惹毛了,直接挥出一拳打了过去。 方霁被那黄发少年的狠劲吓了一跳,赶忙揿灭烟蒂,快步走了过去。 只见那黄发少年将黑发少年打倒在地后并未停手,又揪起对方的领子准备再来一击。黑发少年的嘴角已经泛起了红肿,却完全没有躲闪的意思,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黄发少年。 方霁在千钧一发之际拉住了黄发少年向前挥的右臂,对方显然是被激怒了,发觉有第三人介入争斗后马上反手一击要撂倒方霁。方霁在公安大学几年的训练也不是吃素的,拉住黄发少年袭来的左臂反手一扭就将其控制住了。 方霁刚想要给对方普及一下治安处罚条例,顺便给这两个未成年上上教育课,就见黄发少年一脸惊愕地看着她,之前还直挺挺的身子一下子卸了劲,换上了一副讨好心虚的神情。 “小鱼姐姐你怎么来了。”大约是变声期,黄发少年的声音有些粗哑,语气却是很软,“早知道我就在门口接你了。” 这风云突变的状况让方霁楞了一下,小鱼姐姐这个称呼她记得只有一个人用过。 “林夏?”方霁不由问道。 黄发少年嘿嘿嘿地笑了起来,跟先前的模样判若两人,“是我,是我。小鱼姐姐好久不见。” 方霁默然,她实在难以将面前这个杀马特青少年跟记忆中那个追着她叫小鱼姐姐的可爱男孩联系起来。方霁从十岁到十八岁这八年时光随着外祖父母居住在这个小区,对门的邻居就是后来成为她中学时期班主任的王敏老师一家。而王敏老师的儿子,就是林夏。 方霁出生的那天早上一直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整个天空都阴沉沉的。说来也巧,之前还昏暗的天空恰好在方霁出生后啼哭的那刻雨过天晴,护士当做美谈讲给方霁的父母听,说这孩子肯定是个有福气的。方霁的父母虽然不信这些虚无缥缈的迷信理论,但拗不过家里老人的意思,取名“霁”字延续这个好兆头。而小雨则成了方霁的小名。 方霁从小就长得精致可爱,非常讨长辈和其他小朋友们的喜欢,搬来同外祖父母生活的那几年自然也发展出了不少“迷弟迷妹”。林夏是迷弟中最小的小跟班。当年方霁上中学时林夏才刚刚上幼儿园,还因换牙漏风的缘故常常念不清字音,总把“小雨姐姐”念成“小鱼姐姐”,久而久之,这个称呼倒成了林夏的专属。 明明三年前还是个不及她肩膀高的内向男孩,怎么成了如今染发斗殴的不良少年? 方霁心中复杂极了,她松开牵制住林夏的手,说道:“有事好好说,不要冲动。打架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林夏耸了耸鼻子,似是不以为然。 方霁叹了口气,向地上的黑发少年伸手,“你没事吧,能站起来吗?” 对方抬头看向她,黝黑的眸子盯住她不过两秒便收回视线,说道:“我自己可以的,谢谢你。” 少年站起身来,他身材颀长,目测一米八五左右,大约高出一米七的方霁半个头。只见他稍稍拍了下身上的灰,然后舒眉浅笑道,“我叫路洲,是林夏的同学。非常抱歉,刚刚同林夏有些误会,我有些不冷静。” 这位叫路洲的少年的嗓音清亮悦耳,十分动听。再配上那张称得上是眉目如画的容貌,难以让人产生丝毫反感。特别是他措辞得当,明明自己并未出手却揽了一半责任,看上去当真是个谦和有礼的五好少年。 “你好,我是林夏母亲的学生,姓方。“方霁也回以一个礼貌的笑容,”有误会解释清楚就好。“ “方姐姐说得对。“路洲从善如流,立马用上了拉近关系的称呼。然后看向站在一旁的林夏,再次道歉说:“刚刚是我不对,脑子糊涂了,你别在意。” 林夏却十分不给面子,冷冰冰回道:“你知道就好。” “林夏。”方霁有些严肃地说,“不论因为什么,都不能付诸暴力。你应该向同学道歉。” 方霁到底是当过林夏几年的补课小老师,过去在王敏有事时也常帮忙带这个小了她十岁的邻居弟弟。她可以说是看着林夏从一个流口水的小婴儿慢慢长大的,自然有着一些长辈的威严在。 虽然三年未见,但这份威严还有点效果。林夏勉强回了个不情不愿的“对不起”,听上去并没有多少诚意。 相比起林夏的不甘愿,路洲倒是十分大方地接受了这个道歉,笑着说:“没关系,都是误会。” 路洲毕竟是陌生人,方霁也不好直接开口问两人的矛盾点和误会,只得像幼儿园老师似的引导这两个大孩子互相道歉,暂时停止争端。眼下争执结束,路洲也很有眼色地提出告辞之意。方霁点头,提醒他路上小心。 “那我就先走了,方姐姐,林夏再见。“少年说完还不忘挥手道别。 林夏啧地一声转过头去,嘟囔道:“装腔作势。“ 待路洲走远了,方霁拍了拍林夏的肩,“我正好要去看望王老师,带了点东西,你过来帮个忙。” “小鱼姐姐这么见外干嘛?”林夏收起当时对路洲一脸不屑的神情,笑着说,“你就是叫我上刀山下油锅那我也得去啊。” 方霁还未适应这个油嘴滑舌的小痞子版林夏,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几年前给林夏补课时对方乖巧的模样,于是叹气道:“少说些贫嘴的话。你到底跟同学发生什么矛盾了?还有这头发,你们高中也不管你染发?” 林夏一下子像个炸毛的猫一样反驳起来,“你别被那小子给骗了。长得人模狗样的,其实就是个神经病!信了什么邪教跟我传教呢!“言语间倒是直接无视了染发的话题,直接攻击起了路洲。 “什么邪教?“方剂挑了挑眉,”名字呢?“ 信邪教一说简直太像是随意编排出来给人泼脏水的说法,更别说刚刚路洲还一副好学生的模样,谈吐也礼貌有教养,实在是难以令方霁信服他是个脑子混乱的邪教传教士。 林夏一下子被问住了,变得吞吞吐吐,“谁知道是什么教。反正神神叨叨的,有病一样。” 方霁无语,将后备箱的那箱古籍放到林夏手上,自己提上两个果篮,决定无视林夏这个明显带有感情色彩的回应。青少年的矛盾来得快去得也快,说不准就是个打游戏输赢的小问题,是以并未在方霁脑中停留多久,不一会儿就抛到了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