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了,凌修迈步进来。
他看上去刚洗了澡,黑发上有极薄的水雾感,黑t恤,骨节分明的手上贴着两片创可贴。
他一进门就看见了黑猫:“怎么那么凶?”
江崎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到半夜才回得来。”
“事情比想象的顺利,就提前回来了。”凌修的目光还停在修修身上,“你是不是跟它讲我的坏话了,怎么一见面就炸?”
修修:“咻!”
江崎说:“它一直脾气很好,从来没和人急眼过。”他轻轻叫了声,“修修。”
黑猫这才平静一点,缩到病房角落,警醒地盯着凌修。
凌修进来。
他左手拿着什么,绿油油的。
江崎问:“那是什么?”
“哦,”凌修把那玩意提起来,“陆艺还在外头忙,托我给你谢礼,我就买了花来。”
江崎说:“如果我没有认错,那应该是一盆猪笼草。”
“有什么区别吗?”凌修走到床边,把猪笼草挂起来。
那猪笼草一共六个,魔性地绕着小花盆垂下,张大嘴对着江崎,不断旋转。
江崎:“……谢谢。”
凌修在床边坐下:“你怎么样?”
“还行。如果那里的第三条线回归平稳了,就代表我痊愈了。医生估计,至少还要两三个月,期间可以不用待在病房。”江崎指了指墙上的屏幕,“所以,我想直接参加下一次的行动。”
凌修往椅背上一靠:“你就那么想去送死。”
“我不怕死,和你一样。”
凌修挑眉道:“谁说我不怕死了,我怕得要命好不,活着不好吗?”
江崎:“……”他改口,“和你不一样。”
“等治疗完了,随便你。”凌修说,“之前张晚风的队伍里,也有人被蝴蝶刺伤了。伤口同样发黑,症状却和你完全不同,没有咳血,第二天开始发了一天的低烧,再之后就恢复了正常。但是做ct的时候,能看见颅内有病变,不同区域出现类似肿瘤的东西,怀疑是蝴蝶的卵。具体情况,要等到他们的开颅手术。所以,你确定你是被蝴蝶刺伤了?”
“嗯,我确定。”江崎说。
凌修就微微皱眉:“那就奇怪了。”
接下来他们陷入了沉默。
凌修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语,江崎也一如既往地安静。
这几天都在外头奔波,江崎安静地吃着桃子时,他有些走神了。
他又想起了那只野猫。
他和江崎顺口提到过好几次,实在是印象太深刻。
——银灰色皮毛,绿色眼睛,漂亮又倨傲。夏日阳光明灿灿的,透过树叶洒下,它站在墙角看着他,卷了卷尾巴,似乎是在问好又似乎是在嘲弄。
他还是心心念念于,没能好好摸一把那皮毛。
直到后头它死在那棵老树下了,这念头也没实现。同样是个稀疏平常的夏日,天空很蓝,那天他刚好背上行囊,准备前往军校。
明明只该是他人生里,很小的一件事情而已。
但或许是阳光太晃眼了,直到今天都没有忘记。
“……”凌修猛地清醒过来,抬头望去。
盘中苹果少了大半,床头仪器的数据非常稳定。
江崎一边在终端上写一边吃,见他突然望过来,偏了偏脑袋。
——以非常江崎的方式,在表示疑惑。
“对了,”凌修揉揉眉骨,坐直,“关于于艳的事情,我们稍微理顺了一点。”
小杰最后将整个故事说了一次。
那日他在床底,看见了于艳是如何杀死他的母亲。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他从床底出来,强忍着恐惧跑到了走廊上。
——这逃亡并不顺利,他刚朝楼梯迈出几步,就被一只手给提住了领子。
或许是因为谨慎不敢冒然离开,或许是出自战士的直觉,于艳没走远。
她看着他:“差点忘了还有一个小崽子。”她蹲下来,捏了捏小杰的脸,“好孩子,告诉阿姨你刚刚在哪里?”
小杰只是哭。
于艳的眼色冷了:“好孩子,你是不是在屋子里头?”
小杰猛地摇头,哭着说:“我、我刚刚在玩滑梯,他推了我!呜呜呜他推了我!”
这几乎是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一次灵光一闪的奇迹了。
孩童的狡黠是最容易被人忽略的,于成年人来看,他们大多天真,小心思一看就破。
于艳顿时语气柔和了几分:“这样子啊……”
接下来是几秒钟的沉默。
小杰泪流满面,一面是燃烧的仇恨,让他想狠狠啃咬于艳搭在他肩上的手,一面却是十足的恐惧,叫他腿脚发软。
但最后,于艳摸了摸他的脑袋:“好孩子,接下来几天跟着我。”她笑了笑,“唐杰——你是叫唐杰对吧,你妈妈经常和我提起你。告诉阿姨,你喜不喜欢游戏?”
小杰哭着点头。
“现在我们要玩一个游戏,一个……扮演游戏,我是妈妈,你是孩子,等到我说游戏结束了,才是结束。”她又揉揉小杰的脑袋,“一定要听阿姨的话,不然你妈妈会很生气的,我也会对你很失望。”
小杰再次点头。
于是于艳牵起他的手,一路顺着走廊走下去。
终端响了,她拨了拨头发,接起来:“结束了,我找到了那个孩子。”
“嗯,我打算带他回来。没有人带,这几天他肯定会死。”
“我知道风险……我当然知道一切的风险。”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为他和林林很像吧……”
凌修说:“后来我们证实,她和她丈夫有一个同龄的儿子,叫林子阳,据说是半年前刚刚离世。”他拿出终端来,给江崎看了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个七八岁的男孩子,乍一眼看上去,确实和小杰长得非常像。
江崎又想起,那日在学校里看见他们三人。于艳和那男人都狼狈不堪了,小杰身上还是一尘不染。
江崎说:“她以为小杰不知道真相?”
“刚开始应该不知道。但这种事情,我不认为一个孩子能隐藏得很好。”
“你的意思是?”
凌修笑了笑:“说不定她已经意识到了。不过她已经死了,我们永远不知道真相……算了,不讲这个了。”
他又拿起病床前的苹果,顺口说:“你哪个朋友送的?这应该是m市最后一批水果了,挺有心的啊。”
“嗯。”
凌修向护士要了把水果刀。
他擅长刀与枪,冰冷的铁片在手中好似活了过来。他眼眸微垂,下颚线条流畅,难免几分冷硬,认真时确实有独特的魅力,不论是独身拦住丧尸的狂潮,还是……削出兔子苹果。
薄薄的苹果皮一圈圈垂了下去,他又在盘中切片,刀尖从中段开始切出v型,再轻轻一挑,像是两只兔耳朵一样翘了起来。
江崎认真看着他的动作,说:“我没想到你还会这个。”
“以前学校里,哄女生这招不是挺好用的吗?”凌修继续切。
江崎思考了一下。
从凌越锋的说辞里,凌修应该没有过“女朋友”这样的存在。
当时他在军校里身为第一名,俊朗帅气,话题度和关注度从来最高,校花当然也就喜欢了他。
那姑娘也是豪爽之人,大咧咧地在某条走廊尽头就堵住了凌修,一番豪言壮语,中心思想是老娘看上你了,咱俩贼配。
结果凌修眉头一挑说,我看到你的格斗考试成绩了,竟然连80分都没上。
太弱了,我们不合适。
气到那姑娘踹了他一脚就走了。
有多少仰慕者,最后终于认清了,凌修这思维就不适合恋爱——直来直去,毫无浪漫。
他就适合当一个遥远的招牌,一个英俊的摆设,一个人人崇拜的标杆。
但不适合靠近。
江崎就问:“女朋友?”
凌修手中的刀顿了一下,说:“我削给自己吃不行吗!”
又是一只兔子苹果被摆了出来,他又拿了一个苹果,开始削皮。
外头的天空在红与紫之间,像是一幅暗淡的水彩画,层层晕染,层层蔓延。
江崎看着那苹果慢慢在盘子里,被摆了一圈。
最后造型摆好了,凌修把水果刀往一片上一插,挑起来。
放自己嘴里了。
江崎:“?”
“挺好吃的。”凌修说,目光才看向江崎,把水果刀又一插,直直伸过去,“来,吃一片。”
江崎:“……怎么不用叉子。”
这阵仗,要是下秒凌修一刀就捅过来了,他也不会觉得奇怪。
“这不是顺手吗。”凌修说,强行把刀塞到了他手中,“我再去拿叉子就是了。”
江崎拿着那把刀子吃苹果,头顶的猪笼草又开始转,张着嘴。
凌修去拿叉子的时候,终端又响了。
是凌越锋发来的:水果好吃吗】
嗯】江崎顿了顿,又打字,我知道你弟为什么没女朋友了】
为什么】
确实是太直了】
隔了一会,凌越锋才回复:吓到我了,我还以为你想说他弯了】
江崎:“……”
这两兄弟都有点毛病。
凌修坐了一会,嫌弃这椅子嘎吱作响,就起身坐上了病房的飘窗。
今天过来,他实际上还想和江崎算账,说说他半夜起来蹭人的事情。他一贯直来直去,话到嘴边了,突然又觉得莫名尴尬——
他想不明白这尴尬从何而来,又不想那么快回办公室,于是干脆没提,靠着墙刷终端。
终端上除了音乐,没有任何可娱乐的东西。他翻来覆去找了一会,终于在某个文件夹的角落,找到了系统自带的贪吃蛇。
像素的白色小蛇在屏幕上游动,不断吃不断变长,循环往复。
反复进食,反复死亡。
反复进食,反复死亡。
单调的循环。
他点动屏幕时略微带上了浮躁。
一瓶水挂完了,护士进来把空瓶子收走。
江崎最后画了几笔,看向凌修。
连凌修自己都没察觉到,他此时微微皱着眉。
净化队内有许多事情,是不会向公众公布的。
比如说,人们知道昨日下午,净化队与又一支叛军小队起了冲突,却不知那是如何艰难的一场战斗。凌越锋曾不止一次和他说过,凌修是最锋利的一把刀——当这把刀指向同类时,溅出的鲜血不会少半分。
那叛军小队十几人,几乎全军覆没。
究竟多少是死在凌修手上的,他并不知道,只模糊从他人口中听说了一个可观的数字。
他能想象出鲜血溅开时,凌修眉间那冷冽的神色,持枪的手不会有半分颤抖。
杀死丧尸和人的过程差别不大。
可终归是不同的。
漫不经心地玩着玩着,凌修就听到了一阵摩擦声。
江崎挪到了他身边,无声地凑过来看。病房里偏冷,他就裹了棕色的毛毯,只露出脑袋。
隔了一会白色小蛇碰壁,游戏结束。
980分。
凌修想把游戏关了,突然听到江崎问:“这是什么游戏?”
凌修愣了愣:“你不知道贪吃蛇?”
“看人玩过,有点印象。”
凌修狐疑说:“真的假的啊。”
“但我玩过数独和俄罗斯方块。”
“那你的童年真悲惨。”
江崎:“……”
“你的终端上也有,自己玩吧。规则很简单:吃东西,别碰到自己和墙壁。”
江崎打开终端,果然找到了这游戏:“打到多少分算好?”
“新手打个300分。你要是想挑战,1200分是很难的一个坎。”
江崎认真点头:“我知道了。”
他果然拿起终端,试探性玩了起来。
毕竟之前没玩过游戏,操作很生疏,小蛇频频撞墙。
凌修笑了声:“慢慢练吧。”
“嗯。”
凌修的眉头不由舒展了几分,随手翻了翻s市的新闻。
有车祸有集会有展览也有凌越锋那张臭脸。
凌修看了看凌越锋,再抬头看了看身边的江崎,顿时觉得这张脸实在是太赏心悦目了。
再翻,就是讣告了。
大多数是净化队的人,其中不乏他熟悉的名字。点开视频,镜头对准墓地,人们依次上前献花,满天星、白玫瑰、勿忘我……旁边的墓碑上满是已枯败的花——哪怕是再漂亮的事物,死了就会腐朽。
鲜花如此,慵懒的猫如此,万物如此。
凌修伸手,啪地一下弹了江崎的额头。
江崎捂住脑袋,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凌修说:“弹着玩。”
江崎微微抿唇,坐得离他远了些。
凌修继续翻终端上的新闻。
数十分钟后,他突然意识到,旁边贪吃蛇的音乐停了有段时间了。
还没等他扭头过去,肩膀上就一重。
江崎睡着了。
屏幕上的分数停在惨不忍睹的120。
凌修眉头一挑。
他刚想把江崎弹醒,就看见角落的黑猫又炸毛了。
“咻!”它骂道。
“好好好,”凌修嘟囔,“我让他睡还不行吗。”
他继续看新闻。
时间晚了,外头走廊都没有人声了,只有机器枯燥而缓慢的滴滴声。
某一秒过后,一声略显不同的急促声音响起。
凌修抬头一看,那条江崎说过的曲线,完完全全回归了平稳。
这是痊愈的表现。
他的手却不自觉颤抖起来。
——和它一同平稳的还有心电图。
响亮的“滴”拖长在室内,仿佛死神来时的脚步。
他见惯了无数死亡,可这个瞬间脑内还是一片空白。就像是那个夏日,明晃晃的阳光又照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