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驾崩时,郑勇侯率兵围宫,当着众臣的面烧了圣旨,轻飘飘说了一句“太子无德,吾当取而代之”,转身就坐上了龙椅。
江山换了姓,甚至都不需一盏茶的功夫。
那时昕德太子强忍丧父之痛,将妻儿与近臣护在身后,红着眼睛逼问他:“就算你今日坐上了这个位子,之后又能坐的稳吗?天下人怎么会承认一个背德丧道的君王!”
“坐稳皇位是臣自己的事情,”郑勇侯笑得狂妄,“就不劳烦殿下在九泉之下为此担忧了。”
权谋诡计之下,天下的纷争从未停歇,起始的由头大不相同,却无不遵从着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道理。
百姓疲于生计,连活命都难了,哪有闲心去纠结上头那位天子本该是谁。
是以当郑勇侯变成郑勇帝之后的十几年,京城内外都没有传出半点风波或不满,还是如往常一般平静生活着。
也许这样的平静还能再持续许多年......
如果,今日太子遗孤没有领兵攻破宫门的话。
在宫人惊慌的求饶声中,郑勇帝被人毫不留情地从锦被中揪起,还来不及知晓发生了什么事情,就一路踉跄着被押进正殿。
殿中有人负手而立,披着银色铠甲的身形修长笔挺。
故去太子的相貌本就极佳,殿中青年的容貌比起他的父亲又是青出于蓝的俊雅,只可惜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似乎夹了凛冽寒风,竟连带着整张脸都有了点拒人千里之外的意味。
“数十年未见......皇孙竟长这么大了,”郑勇帝本就不是愚钝的人,见了这样相像太子的一张脸,自然什么都懂了,连凌乱的衣衫都顾不上整理,急忙挂了笑脸迎上去,“舅舅之前——”
舅舅?
季怀旬冷笑一声,笑意顺着好看的唇形滑落,然后......凝固成冰。
抬了抬手,季怀旬腰间的刀剑蓦然出鞘,冰冷的剑尖直指郑勇帝的咽喉,声音透着刺骨的恨意:“这张嘴若是再说错一个字,就再不用开口了。”
郑勇帝脸上的笑意立刻僵住了。
“不论之前发生过什么,”将剑锋向郑勇帝逼近了几分,季怀旬冷冷道,“如今,站在这个地方的人是我。”
这个时候自然是保命要紧,郑勇帝忙道:“你既然回来了,这无论是皇位还是皇宫,自然都是你的,舅舅——不,我每每想起过往做的错事,都觉得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父亲与母亲,恨不得以死谢罪!”
听了这话,季怀旬轻笑出声,如漆点的眸中忽明忽暗,叫人看不出他在想着什么,“以死谢罪,自然是不该的......”
郑勇帝心里一松,以为自己说动了面前青年的心,松解了性命之忧。
“这样痛快的解脱,怎么能便宜了你?”
季怀旬微微侧脸,任由昏黑的光亮划过,照出了深藏在眼底的凌厉阴冷。看着伏跪在脚下的人,他淡淡开口,“来人,将他拖去太子陵墓前跪着,再以肉身为基,用滚烫的石浆浇筑成石塑,记得留个口,别让他闷死了。”
“但如若不幸在成塑的过程中断了气,便算你好运气......”
季怀旬蓦然抬眸,看向漆黑的天穹,似乎想起了什么久远的过往,轻轻笑道:“往后千百年,你在九泉之下,千、万、要记得日日忏悔,日日悔恨。”
看着兵将慢慢靠近,郑勇帝的双唇抖了抖,继而面容扭曲地哀嚎挣扎:“不!世间竟有你这样恶毒的人——”
很快有人捂住了郑勇帝的口鼻,将他拖了下去。
殿堂内重新安静下来,留下的众人皆是垂头静立,季怀旬却还是面色淡淡,仿佛刚刚只是说了一段寻常的问候话,没什么特别的。
石铭虽然跟了季怀旬许久,但还是被刚刚的话吓得面色苍白。
“依兄长的意思——”大约是太过心神不宁了,石铭一不留神,竟将往常喊惯的称呼脱口而出。
好在话才说出个开头,石铭就猛然回过味来,咬着舌尖住了嘴。
自重回九重宫阙的那一刻,站在他面前的青年就亮出了自己锋利爪牙和城府,哪里还是当年那个为了韬光养晦而隐姓埋名的石家长子石怀?
斟酌好言辞,石铭低声问道,“臣已命人控制住沈府,依皇长孙的意思,这沈家又该如何处置?”
回想方才郑勇帝所得的惨烈下场,石铭估摸着沈家也定逃不了被牵连的命运,毕竟当年谋害太子一事,手握兵权的沈家可是郑勇帝最大的帮凶。
更何况季怀旬与沈家之间,还隔着一桩维持了不过月余的荒唐婚事。
石铭设身处地想了一番,觉得如果是自己处在季怀旬的位子上,估摸着只有将沈家满门抄斩才能一解心头之恨。
听到问话,季怀旬神色沉沉,没有回答,只是道:“沈二小姐的身子怎么样了?”
石铭准备了一肚子关于沈府动向的话,却没想到季怀旬单单只问了这一句,一时语塞,“是臣的疏忽,光顾着注意沈氏夫妻的动向,没怎么探查过后院,只依稀记得有人说沈二小姐已是油尽灯枯,估计没几日可活了。”
不知为何,季怀旬正在解腰间的佩剑的手一顿,重复道,“油尽灯枯?”
明明几月前还见她蹦蹦跳跳地在街坊间穿行,和身边的丫鬟神采飞扬的说些什么......
季怀旬有一瞬间的晃神。
与沈府联姻,不过是他为了避开公主选婿,不暴露身份的计策罢了。
而在诸多京城适婚的闺中女子中,这位沈二小姐虽是将军之女,但非正室所出,并不受宠,于当时的季怀旬来说,简直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了。
季怀旬记得石大人是这样劝说他的:“委屈皇长孙熬过这个月,等公主选婿的风头盖过去,下官再寻个由头让你与那二小姐和离,一切便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后来也果真如此,除了石大人与石铭,没人知道他曾经以石怀的名字存活于世,也就没人知道皇长孙与沈家二小姐短短月余的浅薄姻缘了。
“皇长孙?”见季怀旬静静出神,石铭忍不住唤了一声。
回过神,季怀旬“嗯”了一声算作应答,眉间有浓重的疲倦弥漫开来。松了披风的系带,他抬脚往外走:“我乏了,后续的事情就交给你们,我去宫外散散心。”
石铭拱手道是。
脱下银甲出了宫门,季怀旬才觉得鼻尖的血腥味淡了下去。
漫无目的的往前走了走,季怀旬心不在焉地想着事情,再等抬头就望见一处牌匾,明晃晃的刻着“沈府”两个大字。
季怀旬一愣,继而皱紧了眉头。
自己怎么走到这来了?
沈府外围着的士兵认出是季怀旬,纷纷伏拜在地,振臂高呼,“见过皇长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