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时分外头开始下起了雨,木莳坐在窗边发着呆,没想到此行这么一下子就寻到了继国家的后世消息,该说是幸运、抑或是缘分使然?可是心里的郁结却不消反增,无处排遣也无处安放,难受得要命,偏偏无人可说。
突然想起某句话:少小离家老大回……安能辨我是人鬼。
回头看药研和鹤丸都睡着了,于是她干脆起身悄悄出了房间。
虽然地上的一切都已变了样,但天上的星河却是一如当年,仿佛又带她回到了那个家乡——院中有树,树上有布谷的窝,闻到炊烟的香,塘里荷花的香和笔端墨香,听货郎的拨浪鼓远去,庭院是哥哥挥刀破空的气音。
不像现在……黑夜的雨中隐隐传来了女人的哭声。
木莳默默将门关紧,免得里面的某位小兄弟被半夜吓醒。
这哭声从庄园后方传来,断断续续的,还时高时低,夹杂在这半夜的风雨声里,跟闹鬼一个动静。总之胆子小一点的,能把尿给听出来。
可惜木莳对自己的女鬼人设定位十分清晰,并不觉得有什么能比她这种存在更吓人的东西了。
她很快找到了声音的来源,是年老的幸子小姐跪在一处墓碑前呜咽着。
这座墓碑很特别,上面什么都没有,没有碑文,也没有画像,空空荡荡,看上去仿佛时间在那儿静止了一样。雨滴浇灭了香火,一本本线装书堆在碑前,年老的女人对着香火哭。
“淋雨…会着凉的。”木莳将带出来的竹绢伞遮在她的上方,有点不知该如何开口,如何称呼。该和以前一样叫嫂嫂吗?还是幸子姐姐?当年她病重卧床,只有幸子小姐不厌其烦地来探望她,陪她说话。
幸子小姐曾是多么美丽善良的一个人啊,只可惜在最如花似玉的年纪爱错了人,误了一生。
战国时代武家是为统治阶级,社会动荡民生凋敝,礼崩乐坏秩序崩塌,并非严格要求妇女守节,也没有什么男女大防一说。闺阀政治下武士阶层大部分是为政治婚姻,即便继国家也不例外,而幸子小姐出身当时颇有地位的今川氏,甚至在朝堂都占有一席之地,只要她愿意,她是完全可以休夫改嫁,回去继续做她的高门贵女。
可是这傻姐姐,非要守着岩胜那败坏的晚节惩罚自己,为他抄书念经,为他赎罪。
真傻!
幸子小姐不知是真如儿子所说老糊涂了,一看到木莳便停止了呜咽,呵呵笑了起来,用爬满皱纹的手亲切地牵过她年轻娇嫩的手,开始嘟囔着一大堆她听不懂的话。
偏偏木莳又有着足够的耐心,幸子小姐年轻时温柔开朗,是个话痨。曾经木莳卧床不起,她就像现在这样牵着她的手说小木木你要快点好起来呀,岩胜他虽然还是没有消息,但他一定会回来看你的,你要等呀,你可是他最疼爱的妹妹啊。
幸子小姐啊,她当年只比她大三岁,教她用朱砂点唇,用石黛画眉,说小木木你长大了肯定比我还要漂亮,京都第一美人日后非你莫属。
还有幸子小姐的这双巧手,绣工也是全京都数一数二地好,木莳一开始听说岩胜要娶妻,还不开心哥哥被人抢走,结果幸子小姐用一件亲手绣的裙子便俘获了她的好感,亲切地说穿了我做的衣服,咱们以后就是一家人啦。
可惜现在这双苍老颤巍的手再也不能绣衣了。
那双总是温柔雪亮的眼眸只剩下人去楼空的茫然,颧骨到脖颈那道原本美丽的线条流畅尽失,曾经柔嫩的面庞似乎被一支破钢笔重新勾了遍龙骨,生硬得让人疼。
五十多年,人事成沙,连春光都老啦。
木莳这才恍然,自己早不该是存在于这个世上的人,她的时间其实早就静止了,在那年夏天的大雪。
黑死牟也是,他其实也早已死去,她和他如今不过都是行尸走肉,只有缘一才是真正活着的那个。
木莳就这样陪着幸子小姐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好久的话,直到夜晚都快过去,天边渐渐浮现亮色,淅淅沥沥的雨却依旧不停,用一种不动声色的方式向大地正式宣告了雨季的到访。
雨季对于木莳来说是幸运的,太阳被厚重的乌云遮得密密实实,好比给她这种见光死的存在遮羞。
时透大叔…或者应该说她的侄子一早起看到她,以及躺在她怀里睡着的老母亲,既是惊讶又无奈,赶紧将其抱了回去,告诉她说今天是他父亲的忌日,估计母亲才会这般。
……原来那个无名碑,竟是岩胜的吗?
大叔说他从未见过他的父亲,他是遗腹子,他的父亲在他还没落地前就死了。
这些只能是听母亲讲的。岩胜在幸子小姐心里早已死去,鬼不可称作人,黑死牟是另外一种毫不相干的存在。
岂是一个“孽”字能道尽的?
…
木莳没有留下来用早餐,药研早早起来问她昨晚有没有出什么事,倒是没见鹤丸的身影。
怕他自己跑到什么地方闯祸了,结果看到这傻鹤竟在院子角落的房间逗时透家的小孩玩……
鹤丸一手吊着本体的挂坠逗小男孩抓,一见她便唤道:“姬君你快来看!这小家伙真好玩啊,人类的小孩都这么好玩的吗?”
大叔在一旁笑呵呵:“小兄弟这说的,难道你不是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