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僖十二岁生辰的倒数第三天,竹里山的桃花开得就像春日蓝天里的白云,绵软而醉人。 她今年最想要的生辰礼物就是下山。 很显然,师父严厉古板,怕应了预言说她命里有灾,所以十八岁之前她只能常伴青山,避世隔绝。 贺兰僖一年复一年啊,就望着竹里山的桃花。 花开花谢,天亮天黑。 生活不应该是这样的吧?她收拾包袱,轻装上阵,在师父闭关炼药的一个清晨就偷下了山。 下山的第一天,她就遇到一个少年,约摸长她三岁的模样。 贺兰僖一直觉得很丢脸,因为长这么大,她压根就没有见过任何男人。她之所以确定现在看到的这个人是少年而非少女,不过是因为他和自己一样束着少年样的头发。 师父是贺兰僖见过的最讨厌男人的女人,所以师父总是把她的头发束成男孩儿样,当然了,也因为她捣药的时候头发总垂落进药碗里。 贺兰僖就坐在一棵高大挺拔的树上看着那个少年。 他真傻啊,居然试图爬上竹里山。不知道竹里山有一道天然毒障么?除了娘亲来看自己时师父会给药丸之外,贺兰僖还没有见过别人上过竹里山。 况且山还这么陡峭,这个傻瓜肯定爬不了几步就会掉下来。 果然,他还没有开始爬呢,头就已经晕了起来,差点被从山上掉落的石块儿砸到脑袋。 贺兰僖很不厚道地笑了。 然后,她就感觉一道不那么友好的目光朝她袭来。 不会吧,她躲藏得很隐蔽了,还用树枝挡了呢。 第二天。 贺兰僖还坐在树上优哉游哉地望着那个少年。 她差点忘了自己下山的目的是要多看看外面的世界呢,然而现在她还窝在山脚下。 竹里山的毒障不是一般的毒,吸多了容易麻痹人的神经,更严重的会让身体变弱。那个少年好惨啊,都不知掉下去多少次了。 贺兰僖知道,所有来竹里山的人都是来采榔果的,因为榔果大补,是难得的珍贵药材。 而贺兰僖现在手上就有一颗榔果,她啊呜咬了一口,因为这是她包袱里装的小零食。 “喂!你快下来,不然会死掉的!”贺兰僖大喊一声。 少年不知道听没听到,因为他没有力气了,脚上踩空,然后从半山腰滚了下来。仿佛滚下来的人是贺兰僖一样,她捂着眼睛大声尖叫。 完了完了,他不会死了吧?怎么办啊,师父只教自己用毒,没教怎么救人啊。 贺兰僖睁开眼睛,然后见少年浑身磕碰得都是血,缓缓挣扎着爬了起来。他握住他身边的弓箭,拖着沉重的步子朝贺兰僖走来。 他要干嘛? 贺兰僖昨天晚上见他用弓箭射中了天上的一只鸟,夜里自己解决温饱。难道他要把自己当猎物……吃了? 贺兰僖打了个冷颤,悄悄用树枝把自己遮起来。 然后隔着树叶缝隙,贺兰僖见少年弯起了唇角,精准无误地将弓箭对准自己的脑袋,拖着悠长的尾音说:“一直看我狼狈的样子,很好笑是不是?” “我哪有笑!你别乱说!”贺兰僖辩驳。 “是吗?我昨天差点被石头砸中的时候,你没笑?” 隔这么远,都能听到,这人是顺风耳吗?贺兰僖这下不说话了,因为他说的都是事实。 他唇边的笑意更浓了:“你手上拿的是榔果?” 贺兰僖终于掰回了一成优势,瞪他:“当然了,我包袱里还有一堆呢!就不给你!” “不给?”他微微扬唇,将弓箭又拉紧了一分,“那就只有抢了。” 明明他在笑,笑起来却可怕。贺兰僖知道,他不是说笑的。 学制毒不如学武功啊,无处可躲。贺兰僖闭上眼抱着树干心哭道,明天就是她生辰,看来她活不过十二岁了。 不过他的箭始终没有出弓,贺兰僖把树叶拉开,看到他不知何时已经倒下去了。 从那么高摔下来都没死,她还以为他很强悍呢,还不是硬撑着,现在昏迷了吧。 贺兰僖从树上下来,走过去蹲下来瞧了瞧他。 他的嘴唇很薄,像桃花的花瓣。鼻梁很挺,像阔远的高山。他的眉毛很浓,像连绵的白云。贺兰僖看着看着,忽然伸手摸了摸他的眉毛,然后迅速缩回来,她在干嘛啊,这个人刚刚可是要杀自己来着。 不管他了不管他了,世界那么可怕,她要回竹里山!回竹里山! 可是……真的放任他不管吗?他会死的。 贺兰僖回过头看了看那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少年,算了,这么好看,死了可惜。贺兰僖把他的弓箭扔得远远的,然后把他拖到了山脚下的山洞里。 贺兰僖发现他身上被石头棱角刮伤的伤痕太多了,她猜想他是有武功的,因为重要的伤都在膝盖和背部。她简单给他包扎好,涂上师父特制的药膏,但他中了竹里山的毒障,要吃榔果才能解啊,他现在昏迷得像个木头,怎么吃? “算你今天走运了,比起榔果来,我的血可要养人一千倍。” 贺兰僖咬破了自己的食指,然后将血滴进他的嘴里。 他久久没醒来,贺兰僖就靠着山洞墙角休息,一不小心竟然睡着了。醒来时,周围黑漆漆的,但点了一个火堆,贺兰僖吓一大跳。 因为他也醒了,并且凑近她,用一种近乎在揣测的目光盯着她的脸看。 然后,他伸出食指,轻轻抬起她的下巴,接着顺着她的脖子往下滑,好像在摸什么东西。 贺兰僖猛地推开他结巴道:“登徒子!小色狼!坏人!” 生平第一次被男孩子碰啊。 第一次。 原来男孩子的手居然可以那么有力量。 她心砰砰跳,脸颊绯红。 他挑眉懒洋洋地笑:“你知道我是坏人,你还救我?” 贺兰僖依旧警惕地瞪他:“那说明我善良。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是个白眼狼啊?” 他意味深长地望着她笑:“善良有时候是致命的。” 贺兰僖不喜欢看他笑,因为他笑起来看上去充满了算计。 她起身走到洞口,赶快离开这里,可外面居然已经天黑了,不仅看不见月亮,连一颗星星也没有。 她又气鼓鼓地坐回山洞,因为她怕黑。 不然她下山的时候也不会选择清晨就出发。 “你不要和我说话。”贺兰僖离他远远的,坚决不再让他有机可乘靠近自己。 但他不,他说:“我一直闻到一股怪味,好像是从你身上发出来的。” 贺兰僖恨不得让他闭上嘴巴,翻翻白眼:“那是药香。我从小在各种药草里泡着长大的,久而久之就有这种味道了。” 他抚了抚嘴唇,唇边还有血的颜色:“怪不得我好像吃进了这种怪味。你的血也是这种怪味。居然给我吃?你想毒死我?” 贺兰僖指着他肩膀上和腿上的蝴蝶结:“毒你干嘛救你?你没看见你身上的伤口都是我包扎的吗?” 他那双狭长又漆黑的双眸是白长了,这都没看见。 他促狭地眯眼:“这么说来,我的衣服也是你脱的。” 不脱怎么包扎?贺兰僖偏过头去,捂住了耳朵:“你走,你不要和我说话了,旁边还有一个山洞,你去那边。” 他顿了一顿,然后真的走了。 火堆很快也要熄灭了,贺兰僖望着空荡荡的山洞,心里猛地一个咯噔,他居然真的走了。 过了一会儿,没想到他又回来了,拾了一些柴火,手里还提着一只野味。 贺兰僖承认,看见他回来,心里有些高兴。 但她不说。 偷偷瞄他熟练地把野味烤成香喷喷的晚餐即便很想吃也不说。 “给你。” 他忽然伸过来一只鸡腿递给贺兰僖。 万一有毒呢?轮到贺兰僖恶意揣测他了,她不接。 “我知道你给我喝你的血是为了救我,因为我的伤口虽然还在,但是已经不感觉到疼了。”他微笑着说。 “算你识相。”贺兰僖这才咬了一口鸡腿,含糊着说,“当然了,那么多的珍贵药草,可不是白泡的。缓解缓解疼痛可不算什么。” 很快,一顿野味就被贺兰僖解决掉了。 她又有些困了,靠在墙边打盹,还觉得冷,春天的夜晚果然还是料峭的。 他忽然踢灭了火堆,起身坐在了她旁边,和她一起靠着墙。 贺兰僖的呼吸都要僵直了,因为他一靠近,陌生男孩子偏成熟的味道就沁入她的鼻尖。 贺兰僖背也挺得直直的,挪远了一分:“你干嘛?” 他平静地说:“没有光,我比较容易睡着。” “我是问你,为什么要挨着我睡?”他又挪近了。 “你不觉得冷?我冷。” 贺兰僖的心还在砰砰跳着,她已经极力用手捂住胸口了。 但她没想到,在自己紧张得要命的时候,他居然已经睡着了。 “其实……我也挺冷的。” 外面好像起风了,吹进了一阵桃花的香味。 贺兰僖也睡着了。 第三天。 贺兰僖没想到,下山第三天了她半步未挪动,还窝在山脚下。 早上起来,他居然靠在了她的肩头,并且贺兰僖发现这个人还睡得蛮香。 但他很快醒了,猝不及防地推开了她。 他波澜不惊地笑笑:“抱歉,你身上的怪味太刺鼻,弄醒我了。” “那昨天是谁非要挨我那么近的?”贺兰僖磕到了手,愤愤地说。 “可是我的伤口又疼了,我想你的血能缓解疼痛,说不定那股怪味也能。”他平静地说,“看来不能。” 贺兰僖要气炸了:“我会用毒,你信不信,我把你的舌头毒烂?” 他的嘴巴太坏了。 “江湖上有名的毒医秋之罗常年隐居在竹里山,你会用毒,还能毫不费力在竹里山出入,想必应该是她的徒弟了。”他笑得有些促狭。 贺兰僖笑:“算你聪明。怕了吧?给我道歉,我就放过你。” “你应该,求我放过你。”他的语气很轻,轻到贺兰僖听不出话里的意味深长。 “你说什么?” “没什么。”他站了起来,“天亮了,我也该走了。” 外面起风了。 风把竹里山上方的天然毒障吹到山底,也吹落一些春日里的花瓣在四周飘荡。 有一些飘落到了他的肩头,发梢,他轻轻掩鼻,躲避这些毒障。 贺兰僖跟在他后面:“喂,这个给你。” 贺兰僖把自己的包袱丢给他,他有些意外,里面居然都是榔果。 “你费尽心思来竹里山,不就是想要榔果去救人吗?你拿去吧。”贺兰僖望着他慢慢地说。 他转身望着贺兰僖的眼睛,忽然带着一种像是戏谑但又特别认真的语气说:“送我榔果,做纪念?我看你的样子,好像有点舍不得我?” 贺兰僖把手缩进宽大的袖子里握起来,脸发烫:“别胡说,我们只不过是等价交换而已。我想要你腰间的那枚玉佩。” “要玉佩做什么?”他微微笑着。 贺兰僖深呼吸一口气:“我长这么大,除了娘亲和师父,我没有收过别人的生辰礼物。我想知道,收别人送的生辰礼物是什么样的感觉。” “今天你生辰?” “我十二了。”她算是回答他了。 他静静地凝视着她好一会儿,然后将腰间的玉佩摘下来,扔给了她,轻描淡写地说:“既然你喜欢,就送给你好了。” 然后,在漫天飞舞的花瓣里,他转身,就像从未来过一样,消失在了贺兰僖的视线里。 贺兰僖对着他的背影看了许久许久。 她握住玉佩,将玉佩举起来,在阳光下看了看。 玉质通透碧青,是上等的玉石雕刻的。 但是她要的,并不是玉佩。 她笑了笑,摸了摸挂在玉佩上的一样东西。 月老红线的颜色,那是,非常漂亮的同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