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漫天的官道上,走来了两位风尘仆仆的少年。 宁夏卫,天干地旱,风沙极大,便是那官道也不曾好好打理,土路被人踩得实了,隐隐有些发枯变白,只需刮点“小风”,这里便黄天糊地,一张嘴满是沙子。来往的行人莫不用粗布包裹头脸,便是那男子,也不会稍有例外。 赶着骡子一边唱曲一边打量他们的当地人,举起鞭子在半空中虚甩了一个又闷又亮的哨响。 “两位小哥儿,外地人吧?咱们这儿的汉子,可没有这么白净的,”他操着蹩脚的汉话,凑过来挤了挤眼,“要住店吗?我带你们去。” 说完便丢下骡子,走上前拉扯少年背着的包裹。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离我们远点儿,我们不住店。”高个儿少年一把抢回了自己的包裹。 “不住店?”带着绣花小帽的当地人,抻着脖子直撇嘴:这两位少年,穿的可真不咋地。青色的粗布褂子,看起来倒还干净,只是打满了补丁,针脚也粗糙的要命,八成也没个亲娘姊妹的,这样的人,即便是拉去了店里,也赚不到几个钱……他连唱曲都没了心情,再说话时便多了几分戾气,“你们有路引吗?” 没有路引,抓起来当“人牲”卖了,也可以赚到钱。 修一撸了撸袖子,又一瞪眼:“你想干嘛?告诉你,便是官家,想看路引也得拿出凭证来!” 当地人一挺胸膛,也杠了过去:“不给看?你们就是逃犯,是罪奴!我要拉你们去见官!” “见官?”修一冷笑,用自己的肚子顶住那人的胸膛,“想栽赃陷害?” 又瘦又小的当地人立时跳起来往上一扑,两个人便撕捋着滚到了一起,地上的黄土,瞬间就糊得两人满头满身都是。宁夏卫民风彪悍,有好客的人,便有不讲理的人,有一心想着占外地人便宜的,便有天性狡黠却豪气干云的,真要是闹大了,总会有人管的。 四喜跺了跺脚,想拦住两人却无从下手,正焦急间,只听一阵马蹄声,刷拉拉由远及近,到不远的地方便放慢步子停了下来,一个悦耳动听的声音,颇为娇蛮地叱问道:“你们在干什么?出什么事了?” 四喜循声望去,只见一道红色的身影如火焰一般,鲜活而旺盛地燃烧着:榴红色缀宝石的头纱,遮住了她的面孔,只露出雪白的肌肤和深海似的墨蓝大眼,略微不耐地望着地上那两个还在纠缠的身影,艳红如血的窄袖袍子下面,一双红艳艳榴火般的羊皮长靴,袖口和领口出的风毛,正迎着微风簌簌地抖着。 美丽的女子,总是有傲慢的权利。 当地人在修一愣神的瞬间,忽然拔-出了别在腰间的匕首,只听咻的一声,灵蛇般的鞭子缠上了他的手腕,只那么一拽,刀子便脱手飞出。 红衣女郎赳赳然地向前走了两步,一抬脚,将人踹翻,又说了一长串修一和四喜都不懂的句子。 当地人一骨碌爬起来,一边行礼,一边脚底抹油似的撅着屁股跑了。 四喜压低嗓音,学着十五六岁少年的语气,跟红衣女子道了谢,只不过,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却发现那双墨蓝色的大眼,正紧紧地盯着她在看——难道说,她已经从她的“少年音”里,听出了几分诡异?她该不会仅凭这个声音,就判断自己是个女人吧? 红衣女郎向前走了一步,盯住她,直通通地问了一句:“我叫莫斯卡米尔,你叫什么?” 直率的叫人措手不及,四喜楞了一下,随即答道:“我叫吉祥。” “吉祥?”卡米尔喃喃地念了一遍,忽然笑了,“我想看看你的脸,可以吗?不可以吗?”她忽然取下了遮面的红纱,对着她灿然一笑,“我可以先给你看,我的脸。” 雪肌红唇,挺秀的鼻梁,一双海蓝色勾魂摄魄的大眼,仿佛天生就具有魔力,一种属于异族风情的美艳,火辣辣地晃着人的眼、烧着人的血,至少看到这张脸的修一,已经忘记了自己的使命。异族的少女,毛发都相当的丰富,眉线分明的一对儿长眉,低低地压住了那双大眼,竖在眼睛周围的粗黑睫毛,诱-惑似的微微抖动着。 “怎么,我长得很丑?为什么你不肯给我看、你的脸?” 四喜默默地叹了口气,丑?她那副骄傲的模样,像是对自己没信心吗?姑娘和姑娘之间,除了比首饰比出身,便是比美了,她摘下面纱,等着对方说话,却感到有两根手指,忽然间放在了她的脸上,轻轻地捏了两下,又恋恋不舍地缩了回去,颇有些遗憾地叹道:“你们汉人,皮肤都这么好吗?” 四喜真的很想说,已经不那么好了。 从顺天府出来之后她便发现,什么启明星北斗星的,她完全都不认识,太阳升起的地方是东,太阳落下的地方是西,没有太阳的时候呢?她只好闷着头往前走,尽量不拐弯,等到修一找到她,给了她一只司南以后,她才发现弄混了方向,正朝着西边儿一个劲地走。 “来吧,去我家!”卡米尔拉起她的手,向着枣红马走了两步,忽然一回头,看到了跟在身后的修一,登时挑了挑眉毛,“你是谁?” 四喜连忙替他回答:“我哥哥。” 这是之前说好的答案,修一不可能反对,只是看他的眼神,直愣愣木呆呆的,倒像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是之前死里逃生受了惊吓,连道谢都忘了?还是看到卡米尔颇有杀伤力的野性美,丢了魂? 四喜懒得琢磨这些,想太多于事无补,随遇而安,是她学会的又一个本事。离开家之后,她时常恍惚,爹娘和哥哥们,如今还好吗?京城的繁华,到底不像别处,这一路行来,便说是风餐露宿也不为过,没有热乎乎的饭菜,暖好的被窝,到了干旱的地方,连口水都不太容易喝到,大姐姐所说的旅游,分明是在自苦,唯一的好处,是身体的疲倦,会打败思念的痛苦,只要睡着,她便什么都不用想了。 卡米尔忽然将手指放在唇间,打了声呼哨—— 京城安国公府,正院的暖阁内,郝氏又拿着帕子抹起了眼泪。 晚饭过后,凌氏和文氏又陪着她说了会子话,才先后离去,儿媳妇要生了,唯一的女儿,却不知去了哪里:“就连这封信,也是上个月捎来的,便是我们写了信,又往哪里送呢?小没良心的,有难处也不告诉爹娘,便是天塌下来,有爹娘和哥哥们顶着,哪里就逼得你连家都待不下去了?大不了你三哥,不娶公主也就罢了。” “傻话,”吉大利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拍了拍娘子的后背,“圣上早已说过,要四儿参加选秀,若她直白抗旨,莫说她一个人,便是咱们这一家老小,包括未出世的孙子,也要受到责罚;若叫她进宫,你我又于心何忍?太子殿下并非普通人,将来继位,定少不了三宫六院,四儿那脾气,只怕是忍不了,而且我看,他们俩个之间并非无情……” 郝氏忽然睁大了泪眼:“你说,他们彼此有情?” 吉大利黯然:“只怕是这样,倘若无情,直接拒绝了又有何惧?不过是做回老百姓而已,四儿心里,只怕是不想伤他的心。寻常富贵人家,都少不了三妻四妾,更何况一国之储君?越是有情,越是容不得他人染指,可历代后妃,有几个悍妒的可以长久?祖父常说,妾是乱家之源,凡我吉家子弟,若非无子,断不可纳妾,所以你并不懂得其中的苦楚……皇家贵胄,有哪个不想子孙绵延?本是惺惺相惜的两个人,若因为这个成了怨偶,倒不如一开始就不在一起,终究还能留下几分美好。四儿逃了选秀,虽等于打了皇上的脸,却妙在没有几人知晓,自请放逐,不过是给皇上一个原谅的理由而已,咱们吉家,也就不会受她牵累……” 说着说着,吉大利也红了眼圈,郝氏哆嗦着唇皮,偏偏哭不出声音,只看到一串串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手里拿着的那两张纸,也被她弄花了字迹。 “还好修一跟着去了,太子殿下又吩咐了侍卫,一路都跟着四儿,等公主娶进门,皇上消了气,咱们就给四儿带口信,叫她回家便是……” 一句宽慰的话,终于起到了作用,郝氏嗷的一嗓子哭出了声。 烤羊的香气,飘进了装饰华丽的毡房,嬉笑起舞的姑娘们,和裸-露着壮-硕的上半-身,努力去扯对方腰带的汉子们,正围着篝火,摔角玩耍。毡房内的火盆上,烧得滚烫的奶茶,飘出了咸腥的香味,卡米尔浑身戴满了珠宝,粗粗的大辫子上,缀了整整十八颗环绕着绿松石和青金石,没有杂质通透红艳的玛瑙。 “吉祥,我看中了你,你也看见了我,今晚,你便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