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不小的客栈,酒桌上两位年轻男人推杯换盏,互相吹捧一方后说起处于多事之秋的生骨国。 “正值饥荒灾年,堂上一国之主病入膏肓,青檀长公主暂管国事。”面色微红的灰衣男子慢悠悠酌了口酒,“听闻偶有魔族出没,一不小心就没命了。沛兄走镖须得小心谨慎,可要改道往西南方向?” 富态中年男子眼角带疤,他举杯相敬憨厚一笑:“多谢老兄告知,沛某人身家性命都挂在裤腰带。来日小弟再请老兄喝酒。” 灰衣男子不在意摆手,欲开口却让人打断。 “你说的是生骨国?”正踏上木梯的潘出尘转身,他急切走上前去拧眉道,“父…国主病了?多久的事了?” “公子…”朴素布衣打扮的侍卫们垂首,白发苍苍老丞相脸色忧虑,“道听途说不可信。” 潘出尘怒道,“你们有事瞒着我?” “空穴来风,必有缘由。”灰衣男子呵呵一笑,插话道:“小公子是生骨国人?某倒想问问,贵国陛下久不见人,最受宠的六皇子也不知所踪。青檀长公主从默默无闻,转眼位于朝堂之上代为执笔拟旨,掀起生骨国轩澜大波。是真是假?” 老丞相默默拉走自家殿下,而潘出尘眼泛泪光喃喃自语道,“离家不过几日,竟发生了这么多事……”他魂不守舍的模样惹来了些好奇目光,高大侍卫们眼神顿时凌厉无声守护。不少人若无其事低头喝酒进食。 灰衣男子莫名一笑,放下酒杯不经意道:“可惜,魔族不安分,天下要乱咯。” “我们只是平民百姓,如何斗得过魔族。这些事还是交给仙家名门,他们不会放任自流。”中年男子用筷拣起颗粒完整的脆豆,摇头叹气:“怕只怕,重蹈当年覆辙。” 灰衣男子沉了脸色,捏紧酒杯:“纵然仙家也有败类。”他混浊目光环视周围几桌默默进食的客人,不屑一笑,“望道山满门覆灭,不就是与魔族勾结的咎由自取……” 富态男子同仇敌忾:“自诩名门正派做出这等好事,自是罪有应得。还好小弟本家有灵气的孩子没有入此门,误了前途性命。” 冰凉白瓷碗水波微动,粒粒饱满的红艳杨梅散发淡淡的清香。骆眠垂眸坐于桌前,他脸色紧绷身侧的拳头握得微颤。 骆眠脸色凝重克制好了情绪。我控制不住怒意和疼惜。少年如何独自熬过恶言恶语,我心疼到不敢细想。 夏日炎炎烫得我心口发闷,死死盯住哈哈大笑的两人,只觉面目额外可憎。隔了这么多年,谈起望道山的往事仍然满口胡言。这些人明明什么都不懂!失去生命的不是他们的至亲手足,所以任意妄评,一脸鄙夷地践踏? 可恨! 酒杯乍然在手中破碎,结实红木桌椅轰然劈开分做两半。灰衣男子浑身狼狈栽倒在地,富态男子摇晃扶起他,浑话脱口而出:“谁?好大的胆子,竟敢作弄我们兄弟二人!”他们站起警惕望向客栈厅堂,老板小二纷纷上前好言安抚。 手背一暖,怔然对上骆眠黑玉般的眼,我隐忍发烫的眼底轻声道:“不会太久,我会还望道山一个公道。” 忘却身份、名字游荡人间许久,我屡屡如局外之人冷眼旁观,游离真切的悲欢离合。若在从前,我了然不知者无过,外人再多诋毁只如过眼云烟,终究留不下痕迹。可此时,许是感同身受大师姐的回忆,我再容不得旁人对望道山半分污蔑。 归根到底,望道山的冤屈是魔尊寻曦和堕仙涅弘共同手笔。这份恩怨,我定要一笔笔讨回来。太慢了,太慢了。哪怕不折手段,我也要再快些。 “我知道。”骆眠抿唇扯出了一抹笑,宛如秋日水波美好单薄。他点头喃喃道:“堵住悠悠众口,唯有真凭实据。很快,很快……”多少遍?骆眠听了多少次旁人对师门不屑,对师傅同门们的嘲笑?才能像现在这般平静得让人心疼。 泼上污名不需凭据,澄清真相却难上加难。我凝视酒至半酣的两人,运用神识传话给神色慌张的二人:“无知凡人,修道仙门也是你们敢挑衅。滚!” 灰衣男子惊疑得两股战战:“不…不可能。望道山的人都死绝了。别碰我!”大喊挥开要搀扶的小二,他眼色发狠死瞪周遭,“我还会怕死人么?有种别装神弄鬼!出来——” 富态男子脸色发白跟着灰衣人张望:“鬼?鬼来找我们了。”他拱手求饶道,“大仙大仙,莫怪莫怪,小的说错了话。” 大堂越发嘈杂,骆眠微皱眉,我懊悔让不相干的人吵了他的耳。单手施向吵嚷的二人禁言术,接下来的三日算有了清净。暂时开不了口的两人慌张夺门而出,留下摸不着头脑的众人。 我轻声提议去找潘出尘,询问接下来的打算。骆眠传过消息于源庭真人关于仙魔之战的预警。只等将潘出尘送回生骨国,再回潜泷山共同商量阻止魔尊的阴谋。 “哟,王公子,”客栈踏进青绿长衫的青年,他手执贵气十足的纸扇,笑意吟吟一脸精明相,“缘分缘分,可让我好找啊。”于嘈杂的厅堂,他神态自若叫了壶上好的雨龙茶。 “卞公子,是在下约你来。”骆眠微微笑起,他低声对我道,“翘楚公子,他消息灵通,极少有误。” 卞翘楚目光悠悠转来,爽朗一笑:“哟,小姑娘真俊,来日定是绝世大美人儿。” 小兔崽子好生轻浮,我差点没应景得掀了桌子。 “翘楚,”骆眠低喝道,“你同我出去。” 少年严肃着一张脸,连我都不敢多说。卞翘楚收了纸扇,从善如流笑道:“真是有话同你说,才千里迢迢赶过来。”尽管卞翘楚一顿自夸,他身无修为,腰际系着的灵气灼灼的锦囊榜身,不会是一般贵公子。青年满是笑意的眼隐约多了点不同,“这位姑娘…看起来有点小啊。” “卞公子。”骆眠脸色似有揾怒。 “不是…”卞翘楚眼睛募地亮起,弯成了一条线,“天气甚好,小姑娘可要同卞哥哥泛舟?” 我望向街道对面热的吐舌头的小狗,这家伙不是晒傻了吧。消息灵通,也太虚了。流云绯看起来再人畜无害,卞翘楚也有胆子笑她长得小。骆眠心思单纯,不会遇上骗子了吧。 我打量一个劲狐狸笑的卞翘楚,还未看出狡黠相后的名头。骆眠头回黑了脸,他稳言让我稍等片刻,自己径直拖走这青年上楼。 卞翘楚眼中笑意意味深长,我难得有了好奇心。骆眠可是怕我担心,有事不说? 流云绯耳朵灵得很,听听楼上的声响不是难事。可惜,说重要的事,骆眠应会设下隔音阵,除非他对我不设防。想想我还是放弃竖起耳朵的心思,跑去打扰潘出尘那伙人。 刚爬上楼梯,我听到了一声啜泣声,后背发凉。潘出尘五大三粗的模样隐忍哭起来,未免隐隐怪异。 “我要回归途城。”潘出尘特有语调执着道,“这么久未得到皇长姐消息,我怎么可能独自留在异乡。皇长姐从小待我极好,绝不跟魔族同流,更不会害我们。我不信,我要回去,亲自问她。” “世子殿下,不该回。”丞相声音颤颤巍巍的架势,“何人不想魂归故国?然青檀长公主三日前传来的命令,是让我们保殿下周全。等候时机,方可回国。” 难怪这老丞相叫唤着老骨头走不动,一路上慢吞吞拖行程。他陷入既想借骆眠之力,又归不得家国的两难。骆眠受生骨国的长公主所托,只身入魔界救潘出尘。暂缓潘出尘回国都,青檀公主独不给骆眠消息。冥冥中觉得缪城有东西在等我,不仅仅是缪城煎饼。 潘出尘本让人宠坏,在众人的惊呼声决然道:“我梦寐以求的事,不回去轻易能做到。”老丞相也的确老了拗不过他。我只担忧,生骨国真落入魔族手中,此行岂不是羊入虎口。 翻翻黄鼠狼呈上的小册子,除却缪城两次天灾人祸的易名,夹带生骨国不少辛密,最为重要的是黑护法汪虚曾在归途城出没。而这是难得的好几回,抓住他问出寻曦更多的诡计和弱点。 书册忽的落地,我低头拾起时耳畔莫名有细微声响。人生喧闹混乱,桌子挪动的笨重,水瓢倒水的哗啦声,稳重有序的心跳…… “她是你的恩人吧。你说过,你救了你三次。”卞翘楚感慨叹气,“不是谁都有幸重逢当初的人。千万莫放手,免得后悔莫及。我本该这么说。看在我们相熟一场,我还是劝你一句,人不会永远留在原地,况且你最憎恶的不就是魔族?她连名字身份都不曾透露半点。” “她不是。”骆眠略有停顿。 心沉甸甸,像一股脑灌入冰凉的水流。微微合眼,我依靠柱子忐忑得等待少年未尽的话。 “她是我的至亲。”骆眠微微含笑声,他笃定道,“她想找回记忆,我会帮她一起。” 至亲…血脉相连、相依为命的亲人。捂住暖流涌动的胸口,我眼前微微模糊,竟不知身处何方。 不是无处可依的女鬼,也有人视我如亲人。会不会有朝一日,我将拥有一个归处。 待熟悉的清香靠近,我嘴角微微弯起,回身望住少年小声道:“骆眠,我们结拜吧。” 骆眠怔然了片刻,翩然一笑:“好,结为兄妹。” 兄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