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我17岁,还是个年轻的小伙子。那年我高中没念完,跟着上山下乡的号召,去了离家千里的内蒙古呼伦贝尔。
我提着重重的木质行李箱从车上下来。入眼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天蓝得吓人,一眼望去,仿佛倒悬的海洋,间或点缀着大团大团浓厚的白云。我站在雨后发黏的土地上,草原的风从世界尽头刮来,粗糙而猛烈,打得人脸发疼。
我自幼便是城里人,中断学业来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自然是满心的不甘。我带着一腔怨气,跟着牧民进了为我安排好的蒙古包。
里面摆着两张床板,一张是我的,另一张上面铺着被褥,却没有人。我没有问那老牧民,因为他只会蒙语,而我只会汉语。彼此之间说话完全是鸡同鸭讲。
我把我的铺盖铺好,将就躺下,在心里默默祈祷另一张床上住的是一个讲卫生的人。
但,一整晚,那张床的主人都没有回来。
第二天亦是如此。
在第三天的时候,我见到了阿来夫。
那时我正学着牧民的样子放羊。不过,与其说是放羊,倒不如说是发呆。我抱着双腿,望着山坡上一团团缓缓移动的白色棉花糖。一心想着怎么样托|关|系,让父母早点把我弄回家去。毕竟,我的家境还算殷实,父母在上海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虽然现在没法考大学了,但我想,即便回去当个邮差,也要好过在这破地方吃土咽沙。
更何况,爸妈就我这么一个儿子,宠着我还来不及,怎么可能真让我当邮差。
正想着,山坡尽头与天相接处,突然扬起阵阵沙尘。我吓了一跳,以为是狼群,连忙一拍屁股跳了起来。
正在我犹豫是跑,还是过去救羊的时候,却发现那烟尘原来是几个少年少女,骑着高头大马驰骋而来。他们笑着喊着,快活的声音隔着那么远我都听得一清二楚。
为首的少年小麦肤色,赤着上身,缠在腰际的衣摆于风中烈烈飞扬。他的嘴角带着肆意的笑,他眼睛半眯,扬起手臂,于狂奔中将弓弦拉成一轮满月。而后,嗖——!
一箭破天。
不过两秒时间,一只大雁应声而落,掉在我脚边,扑腾两下,不动了。
我完全呆住了,等到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翻身下马,跑到了我的面前。
他捡起那只大雁,大眼睛眨巴眨巴,饶有兴味地看着我,指着我的鼻梁,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
我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我怕见血。
他却叉着腰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爽朗、干脆。笑得覆着汗水的薄薄腹肌一颤一颤。我微微垂下眼帘,看到他胸膛前挂着一颗长而尖的狼牙——那是从脖颈垂下的项链。
他的朋友们骑在马上围了过来,我听到一个女孩说:“阿来夫,人家是城里人,别调|戏人家。”
这话登时引得一阵哈哈大笑,我臊得满脸通红,非常想矢口否认,仿佛“城里人”这个身份已经变成了一件丢脸的事情,让我与他们格格不入。
阿来夫这才收敛起笑,揉揉鼻子,用我勉强能听懂的话说:“唔,原来你是汉人。”
我点点头,他又凑了上来,俊俏的脸颊让我一时间呼吸发紧。他靠得那样近,近到我能看清他鼻梁上的汗珠,近到我能感受到运动过后他身上蒸腾出的热气。近到我身子紧绷,紧张不已,甚至平白产生了一个诡异的念头——我以为他要亲我。
当然没有。
他只是问我,“这是什么?”
反应过来后,我取下鼻梁上的镜框,拿在手里给他看,“这是眼镜。”
他仿佛吓了一跳,皱着眉头看我,满脸纳闷,“为什么,你的眼睛,可以摘下来…”
又是一阵大笑,他的朋友们毫不留情地嘲笑他,那个女孩更是骄傲道:“你不要理他,阿来夫平时只知道勾搭小姑娘,连汉字都不会写呢。”
听到这样的消息我其实一点也不奇怪,不为别的,这小子生得实在好看,连我这个男生都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大大的眼睛,小巧的嘴巴,看起来软软好捏的脸蛋……明明是大草原上吹风沙,茹毛饮血长大的,却偏偏有种我们江南人才有的秀气。
几乎用脚指头我都能想到,他这个模样,放在一堆糙的要死的蒙古大汉中,该是有多么的受人欢迎。
“别说啦,乌兰图娅,”阿来夫挠挠脑袋,羞得小脸发红。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样的他,我的心,突然小小地雀跃了一下。
明明上一秒,还觉得他粗鲁又张狂,这一秒,却莫名觉得他这幅模样,有点说不上来的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