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碧寒江上却氤氲着薄纱般轻透的水雾。赵逸云在三丈开外便感受到了彻骨的凉意,前方墨绿色的江水像是沉睡的猛兽,蕴藏着令人颤栗的杀机。 赵逸云左肩的伤口在与妖道的人缠斗时便崩裂开,鲜血顺着胳膊滑落在握着剑柄的手心上,滑、腻的触感让他几乎抓不住武器。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赵逸云绝望地回头看了一眼,他看到了身后不远处的那人朝他露出了胜券在握的恶毒笑意。他咬咬牙,转身噗通一声跪在岸边,叩首请求道:“天一门赵逸云,求尊主庇护!”他左手捶地支撑着自己不停颤抖的身躯,双眼眨也不眨地紧盯着水面,像个孤注一掷的赌徒。 带着一丝灵力的声音让平静的江面荡起一圈涟漪,随后水雾像是被手掌轻轻拂开,在江面上形成了一个狭窄的水道。这就代表着尊主接受了他的请求,允许他踏入魔界。赵逸云抬起手揉了揉发红的眼眶,快速收起佩剑毫不犹豫地纵身跳进了碧寒江。 很奇怪,刚刚还散发着寒气的江水竟是暖的。 几乎是他入水的一瞬间,妖道近百名追兵就赶到了岸边。领头的妖修红庄立在江边,她披着暗红色的斗篷,手执一把红玉伞,纵身飞起想闯过碧寒江。谁知刚飞到半空中,便被无形的结界给挡了回来,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小妖们冲上来将她围住,神情紧张地左右扫视。红庄擦了擦嘴边的血迹,拄着伞骨站了起来,轻嘲道:“明人不做暗事,不知阁下是何方神圣?为何无故出手伤人?” 结界虚空出慢慢浮现出一个身姿玲珑的人影,没人能看清她的面容,唯见烈焰云纹的衣袍随风轻轻摆动。虚影应该是附着在结界上的一抹魂识,红庄等人听见她说:“此乃魔宫边界,踏此江者,杀无赦!”清冷的声音似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空谷独有的回响。声音里尚算温柔的魔气仍旧震得众人膝盖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修为低的小妖更是口吐鲜血,化作一阵青烟魂飞魄散。 红庄神情一凛,暗暗握紧武器,“这其中可能有些误会,我们有叛徒逃进了魔界,还望阁下能行个方便,让我们清理门户!” “呵……”人影只嗤笑一声,便消失在虚空处。紧接着四周突然腾起阵阵黑雾,将红庄等众妖紧紧裹缠其中。红庄意识到不对时,整个人已经动弹不得了,忙大喊道:“雾有、毒,快屏息!” “可惜啊!太迟了……”看护边界的陈付阳将在水里扑腾的赵逸云捞起来扔上对岸,随后手掌轻拍水面,踏波而起升至高空中,隔着宽阔的江面凌空一掌。狠厉的杀意刺破水雾,像是掀起了一股飓风,将红庄等妖修逼出去老远。 陈付阳掠过江面,落在岸边,带着点婴儿肥的脸颊微微鼓起,心情愉悦道:“哎呀,不好意思,出手有点重,没想到你们这么不经打!” 他的话音刚落,前方黑雾中便涌出二十多个魔徒,整齐划一地跪在地上,抱拳行礼道:“参见陈司主!” 陈付阳轻轻转动着手中的青笛,颔首道:“给你们留着练练手,去吧!” “属下遵命!”一众魔徒满脸兴奋地领命后,化作一团黑雾消失在岸边。 赵逸云仰面躺在地上,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发现魔界的天空好似比外面的还要蓝,映照着周围起起伏伏的山峦,水边还有成群结队低头喝水的麋鹿。赵逸云深吸一口气,鼻尖能嗅到淡淡的花香,他才感觉到自己是真的活了下来。 “看什么呢?”猛然响起的声音把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赵逸云吓了一跳,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弹起来,结巴道:“看、看天。” 陈付阳看着对方沾染着血迹还湿湿嗒嗒的衣服,皱了皱鼻子,到底没忍住挥手给赵逸云换了身衣服。“好看吗?”他问。 赵逸云不知道他问的是天还是衣服,只觉得眼前的人比什么都好看。他呆呆地看着陈付阳,道:“好、好看!” 魔宫设有三司十二门,陈付阳年纪最小,长得最显嫩的,平日没少被那几个老油条戏耍。今天遇到一个比自己还呆的,心情非常愉悦,说话时的语气都不自觉地温柔了几分,“喜欢就好……我现在带你去见尊主。” “您的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赵逸云深深地鞠了一躬,所以陈付阳没看到他眼角的湿意。从天一门遇险至今,他跑了好几个门派,对方一听是妖修作怪就摆出一副打太极的态度来,谁都不想惹这个麻烦。没想到最后给他一线希望的竟然是魔族。 “好说好说……你可以先给我讲讲遇到了什么麻烦,我们魔族都是很乐于助人的!”陈付阳将手中青笛变大,扔上半空,站上去后对着赵逸云伸出手:“来,我们飞回去。” 魔宫,三司之一的苏迎香在尊主的主殿外来回踱步,不停地碎碎念:“尊主一定会好的,一定会没事的!”她紧张地绞着手帕,全然没了身为大司主的淡定。 大殿内的气氛却平和很多,舒青靠坐在金丝楠木雕刻的长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白色毛毯。她眉黛如画,鼻梁高挺,唇形饱满,鼻翼旁三寸处有一颗小痣。本该是个姝色无边的美人,偏她眉间时刻挂着个浅浅的川字,生生压下了原本的艳色。 “没得救,等死吧!”徐少泽收回自己探查经脉的灵气,面无表情道。 舒青摸了摸怀里小猫崽的下巴,淡淡应了一声:“哦!” 徐少泽一听整个人都炸了,这个人怎么不按套路出牌,这个时候难道不是跪下来痛哭流涕地求他救命吗?“你这什么态度?啊……蔑视我的医术吗?我告诉你,你这样我是不会救你的!” 他炸毛的模样太有趣了,舒青抬眼看他,嗤了一声道:“不是你让本尊等死?” “你……”徐少泽气得翻了个白眼,“我让你死你就死吗?那我求求你快点自行了断,别忘了死之前把你爹两百年前在我温溪谷大肆搜刮的珍宝都还回来!” “那怕是不行!”舒青摊了摊手,无辜道:“你得去找我爹,那些东西我见都没见过。” “我要是能找到他,也不至于三番五次被你们绑来魔宫!”徐少泽瞪着舒青,恶狠狠道:“你爹该不是已经蹬腿了吧?”他说着凑到舒青眼前,试探道:“毕竟他也传位给你这么久了,后来再也没露过面,很是可疑啊!” 舒青闻言下意识地抓紧了毛毯,面上却不显,而是坏笑着反问道:“你这话若是让我爹知道了,你猜……他会不会再去一趟温溪谷?” “他敢!”徐少泽脸色大变,指着舒青气结,“你、你还是等死吧!父女两个没一个好东西!太欺负人了!”说完转身怒气冲冲出了殿门。 “徐谷主,尊主她怎么样?没事吧?”苏迎香眼疾手快地拦住了徐少泽,狭长的凤目里满是焦急。 “急什么?”徐少泽双手抱胸,嘲讽道:“你们干脆等她尸体凉透了再找我来,岂不是更好?” 苏迎香被他三言两语激得失去了理智,揪住徐少泽的衣领,裹着魔气的拳头都快碰到他的脸颊了,但看着对方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样,苏迎香又无奈地放下。抚平他褶皱的衣领,她低头恳求道:“是我唐突了,徐谷主,您的医术天下第一,肯定有办法的!” 徐少泽自小便灵脉孱弱,修不得仙法,好在天无绝人之路,让他得了温溪谷谷主真传,一手医术出神入化无人能及。不管是人是妖还是魔,没他救不回来的,只看他愿不愿意出手。 徐少泽推开苏迎香的手,扯了扯自己皱巴巴的衣领,重重哼了一声,仰着头离开了前殿。没注意看台阶,走下去的时候差点摔了个狗吃屎。 苏迎香看到了也没笑,而是揉了揉脸,缓和了表情才进了殿内。苏迎香几乎是看着舒青长大的,自从一个月前舒青无缘无故咳血晕倒后便四处奔波求医,最后实在没办法才又把温溪谷谷主徐少泽给绑了来。她有点不安,却安慰舒青道:“尊主,刚才徐谷主说了,有他在,一定能把您治好!” “又不是什么大毛病,你别担心。”舒青把小猫崽放到地上,自己也下了床,“你信不信,等会他就会让人送药来?” 舒青的淡然,让苏迎香也跟着平静下来,“属下这就派人去盯着!” “嗯……”舒青穿上外衣,便往外走便道:“刚才付阳传音,天一门有人来寻求庇护,你随我一道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一个仙门子弟竟求到了我魔道头上?” 舒青本来唇色浅淡,脸色有些苍白,跨出殿门的那一刻,她一挥衣袖,就又变成了那个气势无比强大的魔尊。身上浅青色的外衣也换成了黑色绣金边的烈焰云纹袍。 舒青没有去议事殿,而是去了魔宫后山断崖下的小筑。她自幼时遇险后,便再没出过魔界,也没在外人面前露过脸,这次也不会例外。她坐在小筑里,苏迎香守在一侧。而陈付阳则带着赵逸云留在断崖瀑布边的亭子里,青笛一点,向舒青传送了个单方面的通讯镜。他和赵逸云的模样清晰地映在通讯镜上。 “天一门赵逸云,拜、拜见尊主。”为了保险起见,陈付阳刚才封住了他的灵力。赵逸云没了灵力的支撑,整个人此时非常虚弱,说话都带着大喘气。 “遇到麻烦了?”舒青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接进入正题。清越的声音从高处传来:“是妖修?” 赵逸云握了握拳头,回忆起被灭门的那天,他的神情痛苦而隐忍,哑声道:“是,因为……家父找到了修补通天门的方法!” “修补通天门?”舒青坐直了身体,和苏迎香对视了一眼,不禁皱眉。 自两百年前妖修作乱,捣毁了通天门,人间修士便再也没能飞升。不少修士怒火难平,便联合起来和一众妖修大战了五天五夜,双方都损失惨重。不少玄灵期的修士都在此次对战中陨落了,修真界一时青黄不接,再加上飞升没了希望,修仙的人越来越少,昔日辉煌的仙门竟变得门可罗雀。 本以为仙门受此磨难,会一蹶不振黯淡下去。没想到一百年前,飞仙门大弟子青灵渡劫飞升时,竟然直接越过了被捣毁的通天门,打破了百年来无人飞升的僵局,于是人间又掀起了修仙热潮。只可惜青灵仙子没能来得及留下飞升法门,修士们只得慢慢摸索。 魔界的人不管怎么修炼都不会飞升成上仙,因此对通天门的事并不是很关心。舒青疑惑道:“那你不该来魔界,仙门对这个消息肯定更感兴趣!” 赵逸云眼里的狼狈一闪而过,他沮丧道:“我找了几个近处的门派求助,可他们只想得到我手中的秘法,却因惧怕妖修而不愿对天一门伸出援手。听闻尊主十分厌恶妖修,与我天一门距离又近,我实在没办法才……” “妖修本尊会除,但是通天门本尊爱莫能助。”舒青松开眉头,对陈付阳传音道:“付阳,点一千魔徒,随他去趟天一门。遇妖,杀了便是。” 赵逸云千恩万谢地随陈付阳离开了。小筑里安静下来,只能听到断崖上飞流直下的瀑布声。舒青坐在原地,低着头盯着手指发呆,半晌她才开口,“迎香,他说找到了修补通天门的方法。”她面无表情,只有声音中带着点不自然的颤抖:“可是我修不了仙,就算修补了通天门,我也永远都…………” “尊主。”苏迎香打断她,蹲下来握住她的手,她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能一直陪着舒青安慰她。“会有别的方法的!” “我真的很想她!”她的声音很小,在轰隆隆的瀑布声中,听不太真切。 再抬头时舒青已经恢复了常态。她坐直身子,问:“秉风有消息吗?我爹他到底去了哪里?” “回尊主,暂时还没有。不过您放心,魔君大人一定没事的!”苏迎香话说完,听到传音,说徐谷主那边送药来了。 舒青看着眼前苦涩的黑色药汁,端起来一口抿了下去,跟喝酒时一样痛快。喝完有点犯恶心,不想让人看到她不舒服的样子,于是挥手让人都退下了。 断崖之所以叫断崖,是因为它整个悬浮在半空中,像被拦腰斩断的山崖。左侧是深不见底的深谷,右侧是悬空直下的瀑布。舒青坐在崖顶的小筑里打坐调息,身体却越来越难受。 她生来魔胎,玄机阁阁主曾断言她活不过百岁,没想到她不仅活了过来,还突破了寂灭境功力大增,成功接任为新一任的魔尊。玄机阁阁主被打脸后犹不死心,又预言她活不过两百岁。舒青压根没放在心上,但是现在她的身体却开始不停地出状况。 舒青的魔功已经炉火纯青,只差一步便可到大成境。但她招式灵活,身体敏捷,魔功与她父亲比也是不相上下,当世功力出其左右者不超过五人。但此刻不知为何一向在体内无比乖顺的魔气却不受控制,翻腾冲击着她的识海和丹田。她紧紧闭着眼,没有发现一股灵气交织着外泄的魔气,在她的周围兜着圈。就好像两个抢糖果的孩子,你追我赶不肯落后哪怕一步。 识海被撕裂的疼痛让她止不住地颤抖,唇角咬出了血迹。她睁开眼,眼里猩红一闪而逝。体内涌动的魔气如岩浆般炙热,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右侧瀑布的凉意诱惑着她,再也忍受不住,舒青扔了本命佩剑寒渊,纵身一跃坠入了瀑布下的深谭。 被一片清凉包裹着,舒青任凭自己一点点沉进湖底。她体内的魔气似是被安抚了下来,不再作乱。才从钻心的疼痛中恢复过来的舒青并没有注意到,湖底正在形成巨大的漩涡。等她发现不对时,整个人已经被吸进了漩涡中心,漩涡中不知道哪来的强大的灵力刺激着她的神经,刚被安抚下来的魔气再次不甘示弱地翻滚起来。 舒青侧头吐出一口鲜血,感觉脑海里的意识正一点一点地抽离,身上烈焰云纹刨也慢慢变了颜色。直到识海和丹田里突然袭来一股强大而纯正的灵气,死死压制住了她体内奔腾的魔气时,她才抵抗不住晕了过去。